河流四章
鲁顺民
草木黄河
河上的冰融化了,河上的春天也就来到了。春天来了之后,一些草芽贴着地皮发了出来,宽宽窄窄的黄河滩显出不少生机。坡上桃杏开得正是好时候,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当河滩上的草木茂茂盛盛地泛出生机来的时候,过去的那些船工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焦。
这时候,春汛来了。一年中间,春汛里的河水是一年中水情最稳的时候,是河上行船的黄金时段,船工们亲切地将这时候的黄河水称为“桃花水”。
禹门口上游三十公里处有一个渡口,名叫船窝。船窝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煤码头,过去晋南一带的生活生产用煤都依赖这一码头下运。码头和渡口被废弃后,码头的落寞与山巅浓烟滚滚机声隆隆的喧嚣形成一种对比,河的样子倒像是一条被放生了的动物一样,在山川间自由自在地游过来,又游过去,一直游向龙门那一头。
但有人守着渡口,是船窝码头最后一个船工,他叫杜万祥。老杜每到这个时候就坐不住了,有事儿没事一个人在河滩上能转悠半天。人说:万祥,你可闲得很呢。老杜说:闲啥闲?心里慌失焦焦的,急呢。
早晨,河上起雾,老杜迎着阳光向河流出去的南边瞭望着,心里头当然格外怀念过去行船的日子。老杜怀念行船的日子,船却没有走的地方。汽车沿着山腰抠出来的公路钻来钻去,扬起黑色灰色的尘土,河道显得有些落伍,而背后一座大桥沟通了晋陕两省,器宇轩昂,根本用不着渡口船前来摆渡。老杜说,在过去行船的时候,山上和河滩上的草都绿绿的,运了多少年煤,船窝上很少有煤灰扬起来,现在不行了,山被汽车和机器欺负得不成样子了。
怀念过去行船日子的老杜,落寞得就像眼前的渡口,心情如同脚下的黄河滩,任由黄河水淘得一块一块崩塌下去。老杜看看被搞得疲惫不堪的山和白白流淌过去的“桃花水”,蹲下身子在河滩上拣起一根枯树枝,把去年残留下来的枯枝败叶拨拉开去,底下浅绿地落出一些草来。那些草芽被他发掘,仿佛是在人烟辐辏的集市上突然闪现出来一两张熟悉的面孔,让老杜很兴奋。他一一数说着它们的名字,淡灰带绿的是蒿苗苗,深绿长米红色花的是糜糜蒿,还有翠绿的臭蒿,根蔓紧抓着地皮蔓生开的叫牛蔓草。说着,他挽起一棵草,在黑黝黝的皮肤上擦抹一下,说这些蒿苗可以祛毒败火,皮肤上起了疥疮,擦一下就好。
被河水滋养着,河滩上还有许多树木,柳树此时吐芽,杨槐也快要扬花,往年桃花汛如期而至,这些树木都是做船的好材料,树一茬一茬地长起来,年年都储备有足够做船的木料,每年都有一只两只数只新船下水。但是,现在的河滩地里,树一律被齐茬锯了,要找一根适合打造船只的木料实在难,它们还不待成材,就被山上的煤矿伐了去当坑口撑木。老杜抚弄着那些木桩,说不清是感慨还是感伤。
河上有一种不成材的灌木,名叫红柳,红色的杆,翠绿的叶,叶子上淡淡地敷一层银灰,红柳长在河畔,像一带雾一样,它们长二三年也长不了酒盅儿粗细。老杜说,不要小看这些红柳,不成材,人们不糟害,长大了却是编织农具的上好材料。老杜这么一说,一下子让人想起在沿黄河集镇上沿街排开的箩筐呀笸箩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陪伴着黄土高原农业文明至少有四五千年的历史了。老杜说,船家将红柳割下来,实实地辐在船沿,可以大大减少船体靠岸时与岩石的摩擦力。
老杜看着满地的草芽,扶着身边的树木,想念过去漂在河上的那些船。草发了,船呢?老杜不甘心,自己打造了一条船漂在河上,没货可运,他就载着游人在河上耍,没有游人,在船上装上抽沙机往上抽沙,他说,就不信这河养不活个人。
春天来了,草芽发的满河滩都是,草木都是有情的,何况一条河呢?
声色黄河
黄河实在是一条适宜于倾听的河流。
渡口闲下来,岸边系着闲闲的船,艄公坐要船头或者河岸上,面对着河,就那么看。身后是嚣闹的集市。人说,你怕人偷了船去?艄公笑笑说,听河呢!
的确,没有人犯什么毛病偷河上的船,偷船等于自寻死路。
艄公能听得见河的声音吗?
当然可以。
黄河不愧是一条大河,河水流动的声音也绝不同于一般的小溪小水,小溪小水哗哗哗哗地流过去,浅着一条青色身子,在石头上划动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黄河绝不是。大部分时候,黄河几乎不动声色,没有什么动静,河水像烫平的布一样蜿蜿蜒蜒游动过去,难以想象,一条那么大的河,流在那么大的山川之间不动声色的情景。当然,没有声音是不可能的,不然艄公为什么那么上瘾地去“听河”呢?
河水流过去的时候,是在喘,是在呼吸,或者,是潜伏着兵阵,在河底下追亡逐北。水互相搓揉着,使人疑心水底下一条水怪陡然搅动,或者,竟是什么能量被霎时崩破,远远地,袅袅地,多年的艄公能够听得出河底下暗伏的阵阵杀机。往往在这时候,行船需要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会招致灭顶之灾。也往往是这时候,船上的后生屏声静气眼珠不错地盯着老艄公的一举一动,涌动的河水仿佛不是在浮舟渡筏,而是伏在旅人四周的狼群,船儿也不再是漂在水面上,而是在一条游龙的舌尖上舞蹈。人与河在漂漂渺渺中较量,互相提防,充满敌意。
艄公将一船人渡过岸,正快意地听着自己的敌人气极败坏地喘息。
如果河水响起来,那种响声是真正的响,响得痛快淋漓,浪恶滩险,却没有任何凶险存在,只不过给船夫们提供了一展身手的绝好机会,河在响,船在行,汉子们手扳棹把子吼起来,喊起来,船头迎着浪头直直地切过去,起起伏伏,荡来漂去,直抵彼岸。这时候,河的声音明确地给船指航引路,它什么告诉船工,这里是卵石辚辚的“沙”(读去声),那里是如履平地的“河”,拐过弯又是水急浪高的“碛”,陡崖虽险却可“跌岸”,滩“骗”河沿却不可以靠船,船工们将河的这种声音换算成与河声相应的语言,像黑话一样在伙伴们中间传递着行船的号令,进而令行禁止统一了行船的动作与幅度。
这一条喧喧嚣嚣的河流啊,这条北方大河的声音有时候比河本身更具魅力。最奇妙的,这条河或咆哮如雷,或低吟如歌,往往与出产自两岸的民歌旋律相吻合,黄河从河源的青海藏族地区带着雪山的寒意清澈地走来,那里有如蓝天一样明朗的青海花儿、宁夏花儿,出宁夏过内蒙,蒙古族苍凉悠扬的长调则和着眼前的黄河水漫过广袤的鄂尔多斯台地,黄河折返黄土高原的时候,一头闯进晋陕峡谷的黄河水侧耳听来,右岸有陕北汉子的信天游,左岸则如泣如诉地歌吟一曲《走西口》,河水竟然跟着这些勾魂夺命的旋律绕过几个大圈,河出壶口,跃动千里的黄河仿佛歇足了劲头,咆哮千里电闪雷鸣夺路而去直冲龙门,与吕梁山依依惜别之后,河东大地八百里秦川地面昂扬激越的威风锣鼓和血性的秦腔蒲腔又将黄河水送出三门峡。走遍黄河,简直分不清那河似歌,还是歌似河。
陪着老艄公在河岸上静静地坐下来去听河吧,抽一棵小兰花,少顷,再少顷,河果然有声音,是涛声,是水声,是山水的和鸣,或者,发出声音的竟或是大地本身,竟或是听河者的心音。
他们的河流
又一次走到村子里,上了河岸,走在被雪覆盖着的黄河滩上,踩着雪,雪发出声音。再一次找到老船工三老汉。老船工三老汉的脸黑黑的,几十条皱纹爬在脸上,怎么笑得那么好看?老汉腿脚不大利索,是脑血拴的后遗症,他说跟他一起得病的那几个都殁了,他还活着。说着,又那样好看地笑了一下。递过一支烟来。他说,来了家就得抽他的,不然不像话。你的烟再好也是你的,他说。
每一次见到他,就像看见河,看见河边的那些船一样亲切,他的思路就像眼下让雪覆盖着的黄河滩,是一种诱惑,诱惑着你想一脚一脚在上面走个遍。三老汉明显地衰老了,可他的眼珠子好像没有受到岁月太多的磨损,明亮得与他年龄不大相称,透着一种乐观,一种说不清的诡黠和顽皮。他陪人说话得跪着,不然气喘不均。
一场雪刚在窗外停了下来,太阳出来了,隔着玻璃窗,隔着玻璃窗外纵纵横横的树枝,可以看见黄河巨大的身影。
三老汉隔着玻璃窗看着河,还有河上的冰,他问:河上好走吧?我说好走的,人踩得都趟平了。他却说:今年的路没踩好。他说:没踩好是因为河不好。河太不好了。往年冻河的时候冰凌多,卡得很结实,现在,现在不行。
可不是嘛,上游修了水电站,水大水小由电站那边控制着,三老汉很不满意。老船工三老汉是这样来表达这种不满的:哼,好像是他家的河似的,这河是他家的?说完,他就无奈地笑起来。
每一次,我们就这样说这条河,我特别在意他对河的表达,那种表达来自他的经验,与我们平常获知黄河的知识迥然相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验呢?我从来没有能够想清楚,正因为这样,他的经验至少在我这里弥漫着持久的魅力。比方,他把黄河的河道称为“河路”,他将他们过去从事的职业称为“河路汉”,或者“路河路”,如果哪一段航道不太好,他会说:那地方,没河!河滩地如果让水淹了,他不说水淹了,他说这是“河吃回来了”。
说起来有些奇,记得还是一九八二年,那一年庄稼长得真好,村子里的人望着满河滩丰收在望的庄稼喜不自禁,有一天,三老汉突然不可理喻地闯到自家田里,一夜之间将那些刚刚完成灌浆的青苗一鼓脑全部收割拉回了家,他声嘶力竭地劝喻村里人赶快把河滩上的庄稼收割掉,大家都以为他疯了,谁都没搭他的茬,只有几个当年跟他跑河路的老伙计将信将疑听从了他的劝告,但庄稼还没收到一半,一场不期而至的大洪水从天而降,将满河滩绿油油的庄稼和全村人丰收的希望不到半天功夫全部席卷而去,河真的“吃回来了”。
三老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说:你不看河?河水饱成个啥了你们不看?大家才恍然明白。那几天,河水确实“饱”得可怕,主河道那一线河水要比岸边明显高出一截子,大家居然谁都没在意。
他对河的那种感情和理解显然不同于常人,也同样不可理喻。有一次,他突然怒不可遏地将他儿子撵得满河滩跑,手里提着一根湿柳棒,吓得不大点的那个孩子哭得都不成人声了。后来才搞清楚,这是因为看见他儿子冲着黄河撒尿。
黄河对于老船工三老汉来说,永远是一条有生命的河流,那河流有性格,有脾气,有血,有肉,在他眼里,眼前的黄河就是一头被饲养了几千年几万年的兽,或者说,这条河是供养着人走,供养人活,供养人悲悲喜喜的一条母血之河,他对河充满的那种爱意和温情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他对河充满着的那种敬意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告别的时候,他问我来回得走多长时间。我说大概十五分钟就过河那边了。他由衷赞叹一声:好河!
仪式中的河流
河没冻好,河上的白冰下面流着黑水,手艺再好也会有纰漏,河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滑溜”——冰面上那些没有被冻好的气眼被称为“滑溜”,白茫茫的冰面上这里那里冒着白气,黄河的这种闪失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想到。河没冻好,赶到河那边的时候,人已经殁了。
村里的一个人去世了,两岸的亲戚朋友陆陆续续赶到的时候,家里的人正在为他赶着办身后的事情。仪式像冬天第一场雪花一样,静静地洒落下来,慢慢地铺排开来,这个平平常常的人走完人生的时候,村子里虽然没有显示出什么不同,但毕竟弥漫着一种肃穆,所有的人都参与到仪式中间来了。
所谓仪式,就是将处理事件的整个过程细碎化,旋律化,各种情绪被巧妙被一些物品替代了。人来了,搭一身孝,嗑两个头,焚几张纸,然后,痛哭。哭着哭着就想起那个人的前世今生,但还没有哭到两成,就被拉了起来,木着脸劝说,哭几声也就行了,有你哭的时候——他个死鬼,他管他走了!
?忽然想起《金瓶梅》里吴月娘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评家们说此乃传神之笔体现着吴月娘的世故和阴险,其实这笔既不传神,也不能体现什么心性,而是仪式使然。
一个人去世了,这么多人赶过来为他送行,悲伤的事件本身因为众多人的参与,浓重的悲伤一下子就缓和了许多,就像漫流的水被束进河床里一样,突如其来的不幸成了必然的结果,人生在自己最后的仪式过程中被赋予了主题。有人说,仪式,尤其是丧仪,不过是活人的表演,与死者没有任何关系。这话说得有些歹毒,如果是这样,生命难道与死亡没有关系吗?其实,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无疑,个体的生命在这个仪式上以另外一种形式在延续着。
逝去的人是一个普通的船家,大家在仪式的间隙去缅怀他。缅怀的内容并不是泛泛的,叙述者所叙述的其实是一件事,一个情节,一个习惯,甚或是涉及逝者的一段趣闻轶事,这种情景显得有些特别,逝者生前所办的“大事”倒是被有意地一再被忽略,比方说盖房起厦,比方说养育儿女,比方说婚丧嫁娶等等,这些都是大家都要经历过的,事或有成败,功或有大小,在生者看来,这些恰恰是构成一个人人生价值的重要因素,但是大家却有意回避了,叙述和怀想在细碎的情节中变得更加日常起来,有趣起来,倒好像那个刚刚去世的人就端着酒杯坐在一旁,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参与大家的谈话。
仪式是一个程序,这个进程是早被设计好了的,因此极其平常的东西都会变得格外郑重,比方说某一种祭品的规格和样式,比方说墓穴的深浅和走向等等,但是仪式也因此而富有极大的张力和弹性。这样,这个悲伤的仪式竟然变成了一场极好的游戏场所。
陕北沿河的村落曾经有一种风俗,前来参加祭奠的女婿在祭奠的时候得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会被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当成耍笑的对象,他身上的孝服会被三下五除二地剥掉,鞋子会被扔进村边的深沟里,脸上会被抹上一些意想不到的油脂,有时候甚至会被一群男女压倒,身上留下许多青青紫紫的痕迹。村上的人说,这样的仪式没有笑声是不吉利的,对死去的人不好,对活着的人也不大好。村上的人还说,如果不这样,这场事就没办好,过后让人没什么想头。
其实,不独是丧仪这样令人沉重的仪式,就是像祭拜河神山神这样的大场面,也少不得谐谑的人们前来插科打诨。河上有许多规矩,这些规矩有明的,有暗的,明的那些规矩被列为仪式,暗的那些都演成忌讳。这些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仪式和忌讳既是生存的必然,同时也是对付生活的一种手段,直抵生活旋律的内核。
作者简介:
鲁顺民,1965年生,山西省河曲县人北元护城楼人,高中就读于河曲中学,1983年考入山西师范大学,1987年大学毕业后,在河曲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8年,兼任校团委书记,后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创作一级。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作品计400万字。著有报告文学《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送84位烈士回家》(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根据该报告文学改编的广播剧《英烈回家》获2012年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王家岭的诉说》(合著)、《天下农人》《礼失求诸野》《潘家铮传》《朱伯芳院士传》《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第一书记故事》等著作。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太原师范学院兼职教授、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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