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之类
鲁顺民
见某学者讲《论语》,开首“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讲得玄。“学而时习之”他怎么讲?这样讲:
“学而时习之”,重点在时间的“时”,见习的“习”。首先要注意,孔子的全部著述讲过了,孔子的全部思想了解了,就知道什么叫作“学问”。普通一般的说法,“读书就是学问”,错了。学问在儒家的思想上,不是文学。这个解说在本篇里就有。学问不是文学,文章好是这个人的文学好;知识渊博,是这个人的知识渊博;至于学问,哪怕不认识一个字,也可能有学问——作人好,做事对,绝对的好,绝对的对,这就是学问。这不是我个人别出心裁的解释,我们把整部《论语》研究完了,就知道孔子讲究做人做事,如何完成做一个人。
怎么讲成这样?一开始让人注意两个字,一个时,一个习。最后也没说明白如何是时,如何又是习,满纸烟云洇开去,什么作人,什么做事,什么做学问,让人不明白。
中国典籍,博大固博大,精深固精深,但它有着非常朴素的底子,这是其具有持久魅力的关节所在。读《论语》,掌握关键字词,进而理解其所蕴含的思想,是正路子。也就是解读古文所应具备的训诂功夫。对一个字理解不同,整个句义会发生非常大的改变。汉文字是一个表义系统,对某字有不同理解很正常,好在老祖宗对汉文字表义系统有着系统的理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不会发生重大偏差。何况,考古学发达,上古文字发掘,训诂因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格局,汉字的原初面貌日益显现出来,这给现代人理解古代文化,阅读古代典籍,进而全面了解中国古圣先贤的思想提供了不小的方便。
《学而》为《论语》之首篇,一问一答,三个问题,三个层次,实则是递进的关系,讲人的修养,讲人的境界,非常朴素。
首句“学而时习之”。这句里头,学、时、习,都重要。
“学”,甲骨文讲的是一个场景,几乎概括了上古教育的全部内容,由上而下:两只手捧着爻,下面是一个厅堂,下面是一个孩子。在学堂里手授爻于赤子,是“学”这个字的原初意义。也就是将古人对世界对人事的方法教给孩子们——爻,就是六爻,是古人认识世界的方法论,看似深奥,实则朴素,正是学之根本。学的本意是教给人认识世界的方法的,舍此,就不是学,就是反学,就是不学。
那么,这个“学”就很有意思,有现场感。老师一点一点教,教给你什么?认识世界的方法,氛围、功能、场所,包括老师的姿态都有了,非常温暖。
“时”,当然是经常。但原初的意义特别庄重,左一个“日”,右一个“寺”,“寺”当是声符。过去讲,声符没有意义,实际上汉文字里的声符都是有意义的,是一个语义范围性的圈定。如果将有同样声符的字摆在一起,就会发现,声符是有意义的。日和寺结合起来,当是一个时间过程性描述,三维之外的第四维顿时可感可知。
“习”呢?现在理解常常是实习,复习等等,还是离不开书本作业。但原初的意义并不是这样。习,上面是一个羽,下面一个白字。这是汉字演进过程中发生的变化,甲骨文的“习”特别有意思,就是一只小鸟在扇动翅膀的动作姿态。小鸟初飞,这是“习”这个字的原初形象。从此,可以深申为“练习”、“实践”当更为精确。小鸟初飞,全无功利,羽翅长成,便可拥有无际的天穹,诗意出来了。这个“习”与今天反反复复做作业练习试题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的。
理解了这三个字,“学而时习之”所表达的意义就再清楚不过了。学会了认识世界的一点点方法,你要不断地去实践,这不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情吗?说,为悦,从心底里快乐。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里的“朋”,甲骨文里是两串物品挂成两行为“朋”,学者指出为古贝币计量单位。喜欢小篆的写法,就是两根羽毛。大鸟集翔,翅膀和尾部都有两根硬羽控制方向和减速,想来指的是这两根羽毛吗?不管怎么说,朋者,谁都离不了谁,应指赤子之交,也全无功利,一起成长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来了,当然快乐。乐已经是鼓鼙之象形,敲锣打鼓,一派夸张。
下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怎么跟上面两句放在一起?有什么逻辑联系吗?有的。学而时习之,你从内心得到快乐,有朋自远方来,你得到了外在的快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的身心都很充实,有什么理由恼怒生气?“知”是智,不知,当然是不聪明,理解慢了半拍。愠,跟今天的“恼”差不多,没有怒到什么程度,它跟“慢”有些联系,如果表现出来,就是轻慢。愠尚不可取,何况轻慢。孔老师不同意这种态度。
孔老师说什么?孔老师说:学习之后经常去实践,你很高兴,有朋友从远方来了,你很快乐,遇到人不聪明,愚笨,你不要生气,因为他没有你这种由内而外的快乐,你是真快乐。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你去影响他,用你这一套快乐去感染他。这是真君子。
想起老师当年从训诂入手讲《论语》开首篇,觉得更接近孔老师的本义,记下来。
记下来不是目的,想说的是我们今天讲国学,讲古籍,为什么非要千方百计把朴素的东西丢掉去讲其他?为什么非要将有趣的东西讲得无趣,有理的东西讲得无理,最后深文周纳,不知所云?
究其因,还是做学问的路子不正。野路子。野路子上厅堂,去讲“学”,不要脸。
古人留下来的东西,能流传五千年而不衰的好东西,大抵生动,不然没理由留下来。前些年写过一个不怀好意的小短文,说《诗经》开首“关关睢鸠”,那天看台湾出的《诗经》释本,还是那个样子,“关关”一词下,收罗了一千多字的历代注解,一千多字来说明“关关”是个鸟叫声,这样来做学问,只能将学问越做越死。其实,“关关”是鸟叫声大抵不错,但不及本意。根本用不着翻太多的典籍,你到黄河边上待上十五分钟就明白,水鸟只有在交配的时候才会大声地无所顾忌不知生死地叫唤,其他情况下并不出声。这也是训诂的基本功。当年戴震的学生段玉裁注《说文》,披星戴月在黑影子里待几个夜晚来观察动物的情状。这是什么?这就是学而时习之,就是不亦说乎!
今天,国学大盛,盛到让人不说,就是因为开首的几句话都没有吸引人,讲得味同嚼蜡。一无趣,便无生机。一玄奥,离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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