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燕子
鲁顺民
不是谈论燕子的季节。
老屋屋檐下,今年的燕二代出窝很久了,鹅黄自口岔间褪去,挺着个红脯子似乎在跟娘生气。也难怪,他们占着窝不走,老娘也没办法的。那天回老家,看燕子在窝里像是吵架,搞不清楚最终留下来的是老燕子,还是小燕子。
看着伤感。儿女大了,终要分家。动物界里,下一代一旦长成,父母逼他们独自外出谋生,是很不留情面的。燕子大概也不例外。看一家人那样争吵,心里头很不舒服。像听见邻家分家吵架,搞得心情不好。母亲说,不要理他们,他们自己会解决的。
但是,不知道我们那地方人为什么把燕子称为“胡燕”?胡,应该在北方,而燕子分明从南方飞回来。一大群燕子飞回来,有的还要往北飞去,停留下来的永远只能是一小部分。莫非,比北方更北的地方,才应该是他们真正的家乡?
我们那地方,对这种被称为胡燕儿的家燕很尊重,即便再干净再小气的人家,在收拾修缮老屋子时,也不会动隔年留下的旧燕窝。而且,屋檐下是不是有老燕窝,旧燕是不是会在来年飞回来住在老燕儿窝里,大家都特别在意,若有新燕子飞来筑巢,那就更是喜事了。否则,否则呢?从春天开始,人会在一年里心情很糟。
燕窝是屋檐下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胡燕儿不同于在河边石崖边栖着的那些雨燕子,暗红的脯子已经很喜气了,那么肥的身子,飞起来却不显笨,老燕子一回来,突兀地从窝里升出三四只黄牙牙的小嘴,一伸一伸叫唤,给人间带来多少生机。
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看见燕子,就想起小时候一个老太太骂人,骂得比燕子叫起来都花哨。起因,是有人将她家屋檐下的燕窝给捅了。大小燕子一家飞回来,没有着落,吵吵了一天,而老太太更生气的,像有人强行拆迁了她家房子一样。
她站在那里骂,堪比楚骚,直逼汉赋。
呀呀呀,这是谁家那个没头鬼,枪崩的,贼杀的,狼提的,黑圪桩子灰东西,你捅了祖娘娘的胡燕儿窝?
谁要捅了我的胡燕儿窝,石头砸烂你家的六烧锅,穷得你出了口外卖老婆。
木匠要捅了我的胡燕窝,锛子锛断你那二股筋,凿子戳成你个瞎眼窝。
铁匠要捅了我的胡燕窝,火星子崩进你裤裆里,烧成你个二一一。
后生要捅了我的胡燕窝,你要担水歪断个腿,你要上房跌折你那腰,寻下个老婆不依你。
闺女要捅了我的胡燕儿窝,一辈子寻不下个好女婿,每天起来出息你,打打闹闹离了婚,再寻个女婿没东西。
……
燕子落不下来,居然能拉开一副与全世界为敌的架式。
这种被称为家燕的“胡燕儿”,其实对人心理影响也特别大,频繁地飞回飞去,像影子一样落下来,与日常琐碎的生活旋律很暗合,对人当然形成不小的安慰。就是她的叫声也特别。有一个小孩子问我说:叔叔,你知道胡燕在说什么?
我说:说什么?
他说:她在说,金瓜子金瓜子教住不教住不教住给你屙一团屎。
仔细听,果然是这样在叫。“金瓜子金瓜子教住不教住不教住给屙拉一团屎”。琐琐碎碎的,像眼前庸常的日子那样,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庸常。这种气氛当然不是这种叫做胡燕儿的鸟儿带来的,庸常的日子就这样来了,又会这样过去,荣枯生死,循环往复,翩然飞动。
那个骂人的老太太不也去世好多年了吗?
作者简介:
鲁顺民,1965年生,山西省河曲县人北元护城楼人,高中就读于河曲中学,1983年考入山西师范大学,1987年大学毕业后,在河曲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8年,兼任校团委书记,后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创作一级。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作品计400万字。著有报告文学《380毫米降水线——世纪之交中国北方的农村和农民》(获赵树理文学奖),《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送84位烈士回家》(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根据该报告文学改编的广播剧《英烈回家》获2012年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王家岭的诉说》(合著)、《天下农人》《礼失求诸野》《潘家铮传》《朱伯芳院士传》《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故事》《掷地有声——脱贫攻坚山西第一书记故事》等著作。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太原师范学院兼职教授、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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