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愁 何 谓
在成都,有一位老太太惊喜地发现了我。她是我的老乡,姓苗。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见了老乡当然很亲的。
操着乡音,说话。说谁谁谁,你知道吗?我说我不认识。她又说谁谁谁,你知道吗?我还是不认识。她很惊奇的,说你怎么回事啊,说一个不认识,说一个你不认识,你认识谁?说得她自己就笑起来。但她要说,一直说,八十岁的老人,一点也不显得老,要不是她拄着根拐棍进来,绝不会将她认作八十岁。
离开家乡那一年,她十五岁。
我说苗老,是谁介绍你参加部队的?
她又很惊奇,细细的眉毛往上一扬说,这还用介绍?就那么,走掉了。
她将两手向外一推,说,就那么,走掉了!
我说,怎么就那么走掉了?
她说,那一年啊,晋绥分局七月剧社到我们村里演戏。演什么戏?《算粮》,《五哥放羊》,《打金钱》,还有,还有,多了。
她的手又是一扬。看我,意思是你没有看过这些戏吗?我说我知道,知道。是晋剧梆子和民歌剧。她说,是的是的,就是那些东西。七月剧社二分队,动员减租减息来村里演。人山人海。
后来?
后来,就那么,走掉了。
你那样看戏就走掉了?
不是,是看完戏走掉了。
老太太似乎决定把事情说清楚。她说:是这样,看戏的时候,我跟几个同学相跟着去看了不是?对,相跟着几个同学,有一个就是后来的那个歌唱家嘛,你不知道?也上不成学,就看戏,看完戏,几个女子嘀咕,她们唱的啥,还不如咱们呢。问部队上的领导,说你要我们呀不?人家说,行啊!第二天部队就开拨回兴县,我们就三个跟着参军了。
没跟家里说吗?
不知道了,反正我是没说,怕不让走。当兵呢,男人还怕的要死,女娃娃哪个叫你走?还不捶死你。
老人家笑起来,依稀现出少年时候的顽皮样子。但这样好像倒让我很不放心。我说您当年那样走,就没有犹豫?
没有没有。
就没有想着家里惦念?
没有没有。别人会跟家里说的,别人还不会跟家里说你家女子跟部队走了?
当时有没有考虑,你是去参加革命?
哪里,没有,就是跟着走,家里憋死了。知道革命,那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就是在家里待得不想待了,想走。就那么,走掉了。
想家吗走了以后?
不想。
不想?
不想!
后来什么时候回的家?
后来,四年之后吧。土改,土改工作团。家里让打倒了,评了个破产地主。一个叔伯姐姐让从部队叫回来,说是地富子女,分配给贫雇农。妈给区政府做饭,游斗,我们工作团就住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庙里,不敢上去看,离家只有几步远,不敢上去看,也不敢让我妈知道我回来,可是,她还是知道了。有一天,团里的一个战友拿来一条棉裤给我,说是我妈让捎下来的。
战友说,你可要划清界线啊!
我哭了。抱着那一条薄绵裤。
战友吓坏了,说,你哭什么,不要哭嘛,我没说什么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一个月之后,工作团要回机关,才抱了一床被子给了妈。没敢多停留,放下被子就走。妈在那里洗衣服,我说我走呀。妈说,你走吧,家里也不好。她撩起头发看了我一眼,说你快走吧,别让人看见。看见了,不好。
就走了。心里怕啊!
这是四七年,过了一个四八年,四九年,南下。没觉得啥,我们几千人从晋南过风陵渡,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月亮老大,雾也大,坐船过了河,不知道谁吼了一声,说月亮。大家回过头,站在河岸上,发现月亮在山西那一头没有随我们过河来。
河真宽,宽得看不见对岸的山西。几千人,都站在黄河滩上看月亮,都是年轻人啊!都看着月亮不说话。这时候,我才觉得是要离开家了。
突然有些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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