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功：曹雪芹泪尽黄叶村

一

“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川黄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这是《董西厢》里边的句子，写的缠绵悱恻，见情见性。人到心酸无奈处，泪水也会变成血。“血泪盈面”，非独曹雪芹如此。西汉大才子贾谊，为了劝谏君王，竟至于“可为痛苦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这位贾太傅，恃才傲物，被开国权臣逐出朝廷，贬为长沙王太傅，竟一哭不起，泪尽而亡。至于西晋时的阮步兵，也是因哭闻名。他对西晋的黑暗政治极为不满，又无力反抗，竟醉酒由车，佯狂奔驰，终至无路处才大哭而返。这是人生的大悲切，大无奈，岂一个“哭”字了得。

曹雪芹撰《红楼梦》，“呜咽如闻”，“泪尽而逝”，大约也是如此。“新仇旧恨”郁结心头，不得通其道，故述三十年前往事，借金陵十二钗名色，表现了对人生的深度思索，表现了对人生思索之后的大悲切，大无奈。一腔悲愤，满眼无奈，都化作了一把辛酸泪。也许正因为无奈，才品咂出了贾太傅阮步兵狂傲之后的悲凉。曹雪芹自号“梦阮”，就是这种心境的自我写照。

曹雪芹的友人松堂赞曹雪芹“狂于阮步兵”，曹雪芹的另一朋友敦诚也写诗说：“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看来，曹雪芹确实引阮籍为同调，大有醉酒狂歌，白眼傲物的品性。在曹雪芹看来，达官贵人，权要缙绅，都是浑浑噩噩之辈，他们只知榨取民脂民膏，蝇营狗苟，中饱私囊，贪图享乐，全没有封建社会大厦将倾的危机感，更没有探索前路的使命感。如贾雨村、贾赦、贾政、贾珍、贾琏之辈，虽是须眉，却是浊物，虽是生人，却散发着阵阵腐尸气味，远不及秦可卿、林黛玉、贾探春这些“世间洞明”的粉黛。所以曹雪芹才会白眼向人，傲兀于世。

世人皆醉我独醒，昏惨惨景象入眼来，这是怎样一种悲凉啊。曹雪芹又如何能不作一大哭。

二

欣赏《红楼梦》怡红快绿的缠绵文字和凝晖钟瑞的旖旎风光，禁不住总要考索作者曹雪芹有怎样一副心口，怎样一种情怀，以及胸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笔墨，能把读者方寸之地搅得辗转反侧，忽忽如狂。

带着谜一样的梦境，梦一样的谜团，不妨按踪循迹，先探访一下林黛玉的故乡——苏州。《红楼梦》整个故事就是从苏州的阊门开始的。自明清以来，苏州即是江南数一数二的风流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里土壤肥沃，物产丰盛，交通极为方便，是一个拥有十万居民的城市。苏州才子唐寅在《阊门即事》中赞叹道：“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可见苏州有多么繁华热闹。

出了阊门北行，过下塘街和山塘街，恰是十里的路程。《红楼梦》中的“十里街”，就是指这一段。过了十里街，拐入一小胡同，大约便是《红楼梦》里所说的“仁清巷”。出了胡同，展眼就到了一座小庙，那庙旁的一进院落，便是香菱的故居。

这位“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冠，是苏州姑娘。那位“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林黛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冠，也是苏州姑娘。其他如“无瑕白玉遭泥淖”的妙玉，也来自苏州。那十二个演戏的女孩子文官棋官等，也买自苏州。苏州女子成了红楼十二钗的主角，抢尽了金陵十二钗的风头。

苏州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它把全部的灵秀之气都赋予了女孩。苏州女孩便是那水的精灵。贾宝玉曾热情地盛赞“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当是对苏州女孩的极好概括。然而，红颜薄命，自古及今都是难以破解的一个文学命题。因此，苏州女儿也就多了些坎坷和不幸。

三

曹雪芹有一个李家表妹，恰好也是一个苏州姑娘。

1724年，曹雪芹的母亲随婆婆李氏去苏州探亲，谁知在苏州织造的“拙政园”内便临盆了。当时正是深夜，雷电交加，只见一道红光穿窗入户而来，接着才听到沉闷的雷声隆隆响起，一个婴儿便呱呱坠地了，那便是曹雪芹。看着孙儿降生，李氏乐的无可如何，只是一个劲儿心肝宝贝的念佛。从此，祖母李氏便特钟爱这个孙儿，李氏每回娘家探亲，必带孙儿曹雪芹在身边。舅祖李煦、舅父李鼎也喜欢曹雪芹。

于是，苏州织造府便成了儿童曹雪芹的伊甸园。

曹雪芹在李家认识了许多小姐妹、小伙伴，特别是表妹，和曹雪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他们一起抓蝈蝈、斗蟋蟀，看蚂蚁搬家、听知了弹琴，玩的不亦乐乎。舅父李鼎是个爱热闹的人，有时还会粉墨登场，唱一出李三郎，反正李家有自己的戏班子，听戏、演戏十分方便。曹雪芹和李家表妹自会常常出入戏场，看黑胡子出来呀呀的唱，大花脸打完嗷嗷的吼。没有兴趣，便溜出来捕蜻蜓玩。自然，李家表妹也常随祖母李氏来南京住上一段，家人带他们常到秦淮河玩水，看花船，听小曲，捉江虾，吃冰糖葫芦。

1732年，舅祖苏州织造李煦因织府亏空，又涉送十二个苏州女孩给八皇子等交通皇子诸事，使雍正震怒，被罢官抄家。全家二百余口，在苏州标价发卖。

此时曹雪芹虽然只有九岁，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听此变故，无异于炸雷砸顶。但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除了目瞪口呆，哀哀而泣，又能怎么样呢？就是祖母李氏、叔父曹頫也爱莫能助，只能遥望南天虔诚祷告而已。

赫赫百年的李家就此完结。舅祖李煦于雍正五年被流放打牲乌拉，两年后冻饿而死。李家表妹则杳如黄鹤。

四

曹雪芹号梦阮，只是我的臆测。曹雪芹的朋友张宜泉在《题芹溪居士》一诗的小序中说：曹雪芹“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我推测张宜泉可能是把曹雪芹的字号弄反了。因为古人的名和字意义上是有联系的，至少也会是意义相关的。而“梦阮”两字与“霑”没有任何关联，倒是“雪芹”、“芹溪”，恰好与“霑”有了意义上的联系。芹霑溪雪，才可能青枝绿叶，茁壮成长。名与字的取义表达了父辈的殷殷期望，也寄托了父辈的眷眷爱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普遍的一种积淀形态，谁又能跳出这个框框呢？

曹雪芹家属满清正白旗汉军，祖上为皇室内务府包衣。包衣虽系奴才，但由于接近皇室之便，渐渐就与皇室建立起亲密关系。曹雪芹曾祖曹玺之妻孙氏，做了康熙帝的奶妈，因了这层关系，祖父曹寅从小出入宫中，成了康熙帝的伴读，渐次成了康熙帝的亲信。曹家三代四人曹玺、曹寅、曹颙、曹頫做江宁织造五十八年。康熙帝南巡，几乎次次以织造府为行宫。曹家一时如日中天，是大清赫赫有名的望族。

曹家当然希望代代都能霑上皇室雨露，子孙福泽长远，高官可做，骏马得骑。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曹家到曹頫时，终因“勒索驿站，亏空公款”等罪名，被“枷号”抄家。由于怡亲王弘晓的照拂，曹家才免于完败，曹雪芹祖母李氏带领曹家百十来口才恓恓惶惶回到北京。再后来，曹頫免去“枷号”，一度又复出，终因连连出错，又受一桩政治公案牵连，曹家才彻底败落了。

曹家希望孙儿曹雪芹能霑溪雪，沐皇恩，结果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五

曹雪芹随家人迁返北京，时年十四岁。

曹家是大清江宁织造世家，百年望族。俗语云，船烂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北京曹家尚有一些祖产。于是祖母李氏偕孙儿曹雪芹，把曹家在大翔凤胡同的一处旧院宅收拾一番，在其边屋暂住下来。

吃住诸项安顿停当后，祖母便送曹雪芹进入景山官学读书。

曹雪芹天赋异禀，读书过目成诵。举凡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楚辞汉赋、史记三国、唐诗宋词、元人百种、章回话本，甚至音乐、医书、阴阳五行，杂学旁收，无所不通。因其学业优长，一度还被拔入国子监。然而曹雪芹却无意于功名。即便如此，面对时文时学，曹雪芹闪目一过，也能触类旁通，高于常人。

曹雪芹交游甚广，又善于谈吐，随意挥晒，无不趣味横生。因此，他身边有了很多朋友。敦诚、敦敏、鄂比特别喜欢曹雪芹的谈吐，每见曹雪芹，便欲趋附向前，一饱耳福。怡亲王弘晓也是曹雪芹朋友，怡亲王喜其才华，曹雪芹服其大度，只是身份悬殊，关系也就若明若暗了。曹雪芹一度当了皇宫侍卫，大约便是弘晓的关系。

雍正十年，曹雪芹十八岁。这一年祖母、叔父给曹雪芹操办了婚事。结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而，红红火火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此时，曹雪芹二十五岁那年，曹家又遭遇塌天变故，彻底败落下来。祖母李氏已经亡故，再也不能呵护她的孙儿了。曹雪芹看着眼前景象：绳床、瓦灶、蒿草、瘦鸡，时有几只乌鸦起落，心中倍感恓惶。好在妻子不离不弃，温柔体贴，又是宽慰，又是鼓励。曹雪芹擦干眼泪，振作起来，决心写一部大书，一吐胸中块垒。

大约在曹雪芹二十七岁时，一部叫《风月宝鉴》的作品已经脱稿。弟弟棠村亲自为之作序。然而，哥哥妹妹，卿卿我我的《风月宝鉴》仍无法撼动和排遣心中块垒。曹雪芹心有不甘，他要重起炉灶，再赋新诗，于是一个宏大的创作计划便形成了。

曹雪芹三十岁时，开始了《红楼梦》的创作。

六

不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盛”跌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困顿，如何能称得上“世事洞明”，不翻几个大筋斗，如何能进入澄明的禅学境界。

曹雪芹经历过富贵已极的繁盛。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都是曹寅李煦接驾。《红楼梦》里赵嬷嬷的描述十分精彩，她说：“如今还有江南的甄家，嗳呦！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上了。”

这一段富贵辉煌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拨动曹雪芹伤感的神经。

现在看来，神马都是浮云，富贵终成梦幻。“梦幻”两字跳跃眼前，曹雪芹思路异常清晰起来，何不着眼梦幻，巧隐真事，一真一假，一明一暗，双线并行，有多少块垒容纳不下。想到此，曹雪芹瞥一眼西天的晚霞，不禁笑了起来。

“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肚子，何况娇妻在堂，眼巴巴地看着米缸。

曹雪芹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工作，托朋友在右翼宗学找到了一个教书的饭碗。为了工作方面，曹雪芹和妻子暂住在西城刑部街岳父家。

然而，担任教职，虽能换来些许钱米，填饱肚皮，但里边的弯弯绕着实使曹雪芹烦恼。官学主管一干官僚，胸无点墨，却有鼓捣人的丘壑。然而曹雪芹却不尿他那一壶，昂首挺胸，旁若无人。久而久之，便引起宗学官僚不满，同行也侧目而视，曹雪芹何曾有一丝舒心。

又且岳父家毕竟不是自家炕头，寄人篱下，时不时要受些白眼冷遇，这也让曹雪芹烦恼不已。

一次，曹雪芹同敦敏敦诚几个朋友喝酒时，吐露了心中的烦恼。敦诚反应异常激烈，他说：“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于是曹雪芹辞去宗学教职，偕妻子迁出岳父家，并在敦诚敦敏的帮助下，在西直门外开了一家酒肆，以弥补家用。敦诚诗“扬州旧梦久已绝，且著临邛犊鼻裈。”，就是指这件事。

书生当庐，无利可图。曹雪芹又嗜酒，不久，酒肆便周转发生困难，只好关门大吉。

七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在曹雪芹生活极度困难之时，两江总督尹继善向曹雪芹频频致意，力邀曹雪芹江南一行。大约在此时，《红楼梦》创作已完成大半，并且在上层社会开始流传，获得不小的轰动效应。尹继善通过朋友之手，已经先睹为快，并成了曹雪芹的粉丝。

尹继善在《过忠勇公第即事》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面面轩窗景自殊，偶凭粲者寄清娱。金钗十二人何处，列屋新妆只画图。”这些诗句分明写的是《红楼梦》中人物。据红学家周汝昌考证，忠勇公傅恒与曹家有亲戚关系。《隋园诗话》也说：“抄本《红楼梦》一书，或云指明珠家，或云指傅恒家。”可见，《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或许有傅家的一鳞半爪，换句话说，大观园的创作，也许是以傅家府邸为部分蓝本。尹继善通过傅家之手得观《红楼梦》想必也在情理之中了。

“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此时，曹雪芹妻子病故，只留下一子，尚在幼年。望着幼子，曹雪芹肝肠寸断。因为《红楼梦》，妻子损失了太多的健康，最后把命都贴了进去。想到此，曹雪芹心海涌起一波一波的歉意，他必须换一种活法，决不能让儿子的健康有一丝一毫的损害。

曹雪芹把儿子暂托于叔父畸笏叟家中，这才有了最后一次江南之行。

曹雪芹在尹继善幕府，暂作西宾，薪酬可观，任务又较为轻松，教职之暇，正好踏访故地。江宁织造府，雕梁画栋犹在，人却两不同；秦淮水轻舟泛歌，依然热闹。一次，曹雪芹轻舟荡去，只见秦淮水绿粉红黛，浮萍成阵，歌声悠扬，琴曲飘荡，好一派富贵景象，温柔风光。看到此，曹雪芹心头却涌来一阵辛酸。于是揽舟孤坐，看红船绿桥眼前过，想的却是“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时，西边一片乌云散开，霎时便洒落了一阵急雨，早已打湿了曹雪芹的衣裳。

秦淮水虽好，满眼却心酸。虽有千金酬，不及一曲归去来。曹雪芹江南之行，不到一年，便辞去教职，踏上北归的航程。尹继善再三再四挽留，终没有撩拨起曹雪芹丝毫的留意。望着曹雪芹远去的背影，尹继善始终都没有弄清一代才子是怎样一个怪人。

八

黄叶村是北京西郊一个幽僻的地方。这里山峦隐隐，古墩突兀，白云下有一小径。顺着小径走一段路，便可听到古庙磬声悠长，过了小庙，一眼望去，蓬蒿森森，树木阴阴，那便是黄叶村。

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张宜泉把曹雪芹的居住环境艺术化了，他说：“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曹雪芹自己也说：“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不管怎么说，黄叶村这样一个偏僻所在，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红楼梦》横空出世了。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烦恼多多。饘粥无继，爱子拖累，还是小困难。曹雪芹内有亲人的鼎力帮助，外有朋友的全力支持，生活上的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曹雪芹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去应对严酷的文网。康雍乾三朝文字狱之祸触目惊心，提笔下字，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灭顶之祸。当《红楼梦》抄本流传之时，乾隆的堂兄弟瑶华道人竟不敢一读，他说：“《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有碍语也。”

对这种恐怖状况，曹雪芹非常清楚，他不得不万分小心应对。在《红楼梦》中，他煞费苦心采用了草绳灰线、烟云模糊、指东说西等遮掩手法。评点者脂砚斋，批阅数载，始终是云里雾里，甚至孙悟空七十二变，最后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作者和批者终究不愿隐姓埋名，把著作权拱手让于乌有先生。

所以，阅读《红楼梦》，还须拨开烟云迷雾，一探究竟；抽丝剥茧，避开狡狯之笔的迷障，看清作者和批者的真面目。

九

《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畸笏叟就是曹雪芹的叔父曹頫，这已为很多专家考证。独脂砚斋云龙雾雨，不知何方神圣。我们不妨先拣几条脂批来看一下。

1.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

2.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语，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历过。

3.盖此事作者曾经，批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

三则脂批都说明，《红楼梦》不少情节，是作者批者共同经历过的。显然作者批者辈分、年龄相当，不然怎么会有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感受呢？

《红楼梦》第一回在“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下有一脂批说：“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条脂批显系梅溪之批，当不会有疑义。只是批者口气很大很牛，显然有越俎代庖之嫌。对《红楼梦》的命名，只有作者才有此权利，别人能“故仍因之”吗？就连曹雪芹的叔父畸笏叟也不敢妄改一字，有问题也只是“俟雪芹”、“因命芹溪删去”。从“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一句可以看出，也不是曹雪芹口吻。除了作者，还有一个人也可以为《红楼梦》命名，那就是脂砚斋。脂砚斋显然部分地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如此推论，脂砚斋，当是梅溪书斋名，梅溪、芹溪该是两兄弟才对，就像苏轼苏辙两兄弟分别叫子瞻子由一样。那么，那个已逝的弟弟棠村又是怎么回事呢？

庚辰本二十一回回首有首诗写的极有意思。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诗作者怕读者忽略而过，特别写了一段小序：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唯见诗意赅警，故录于斯：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其名矣。

脂砚斋在此故弄玄虚，其实他就是这首诗的作者。“自执金矛又执戈”显指梅溪又作序，又作批，甚至参与了《红楼梦》部分情节的创作。“自相戕戮自张罗”，又是指所谓“棠村已逝”，是自己张罗的一番自我“杀戮”，以此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后面几句诗的意思是，芹溪、梅溪都经历过贾宝玉那样的生活，现在把什么都看破了，情与不情又能奈我何。决绝心态，跃然纸上。

饶舌半天，无非是要说明，脂砚斋和棠村其实就是梅溪。至于“东鲁孔”三字，是要指示读者由此联想到清代名家孔尚任。孔尚任作《桃花扇》自作自评，梅溪评《红楼梦》自批自序。一样做法，两般心肠。

十

曹雪芹从江南返回北京，心情懒懒的、惓惓的，踏入一酒肆，一壶白干，二两茴香豆，便自斟自饮了起来。酒到酣处，泪水便汹涌而出，禁不住高声吟唱：

都道江南风光好，我爱秦淮水流长。

白傅诗灵应喜甚，宗教蛮素鬼排场。

吟罢，只见酒肆客人莫名其妙齐刷刷看了过来。曹雪芹不禁哑然苦笑，然后便颠步离开酒肆。刚拐入一小胡同，却见一个女子从门口出来，虽然徐娘半老，却有着极熟悉的风韵。曹雪芹踉跄一步赶了过去，定睛细看，分明是三十年未见的表妹。燕市偶遇亲人，曹雪芹欣喜异常，忙邀表妹，再入酒肆，把酒絮话。原来，李家表妹遭抄家之祸后，先为年羹尧掠得，为婢为妾，尝尽了人间辛酸。后来年羹尧事败后，又被发卖，风一程，雨一程，便沦落风尘。曹雪芹听此坎坷经历，早已泪眼婆娑，猛举一壶白干一饮而尽，新仇旧恨便一起涌来，只觉得酒劲在脑际乱撞，思绪却跌入《红楼梦》中。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曹雪芹偶遇表妹，被胞弟梅溪知道后，同友人张宜泉一起撮合，曹雪芹与表妹便举行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一锅粥，两碗菜，一壶酒，大家一起吃，一起喝，嬉闹声中，曹雪芹和表妹结成了伉俪。

表妹对曹雪芹之子视如己出，这让曹雪芹宽心许多。之后，曹雪芹又埋头于《红楼梦》的创作。

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梅溪贫病交加，卧床不起。第二年，曹雪芹带《红楼梦》最后一稿去看望弟弟，见弟弟尚在病中，无力加批，更无力帮助修改了。旋即进城，把《红楼梦》最后一稿托交叔父曹頫，并商量交代了《红楼梦》的一些扫尾工作，然后顺路到养石轩拜访了朋友明琳。

曹雪芹这次城中之行，敦敏有一诗一序，记叙其事。其序曰：

芹圃曹君霑别来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闻谈笑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敦敏诗的最后几句写道：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成浮云。

“秦淮旧梦人犹在”，即指曹雪芹江南归来在北京巧遇表妹，并喜结伉俪一事。敦敏在《赠芹圃》一诗中又写道“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指的也是此事。可见，曹雪芹巧遇表妹一事，在朋友圈中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十一

夏去秋来，转眼，西山的树叶便红了，秋风一起，红叶便纷纷扬扬散落下来，顿时，红得一天一地，无边无际。看着这一天一地的红叶，曹雪芹觉得轻松了许多。《红楼梦》草创就绪，只剩下一些修修补补的扫尾工作了。虽然胞弟梅溪卧病，但对《红楼梦》的点评已由叔父接手，曹雪芹十分放心。只是《红楼梦》后四十回数稿被友人借去传阅，竟迷失无考，可怜曹雪芹还不知道《红楼梦》出了这种状况。此时，曹雪芹的爱子又染上了天花，曹雪芹虽然通医，却也束手无策。夫妇二人只能昼夜守护，泪洒衣襟，不久，爱子便一命呜呼。爱子之殇，对曹雪芹是个致命的打击，他觉得对不起前妻，更对不起曹家祖宗。苍天啊！为什么一丝一毫都不肯眷顾曹家呢？曹雪芹哀痛欲绝。他怀抱幼子瘦弱的身躯，放进了薄薄的棺材，葬于义地。此后，曹雪芹便病倒了。挨到1762年壬午除夕，一代天才曹雪芹去世了，终年仅四十八岁。

没过半年，曹雪芹胞弟梅溪亦逝于家中。

因此，畸笏叟曹頫才在《红楼梦》中特别作批，以悼念一芹一脂。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曹雪芹之妻，遵嘱把曹雪芹安葬在他儿子的墓侧，自己则飘零不知所踪。

曹雪芹，家徒四壁，只有鄂比送曹雪芹一联仍在。道是：

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

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