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是个很寡淡的人，见谁都是微微一笑，很少言语。我们虽是30多年的父子，但彼此之间话也很少。只是父亲在看书报时看到动心的文字会扯过我，让我品品，好些时候还是彼此不说话，两人冲心爱的文字相视一笑。

　　父亲是曲峪这个有4000口人村的会计，从17岁干到今年已然59岁了。其实他早就想下来，但村里人不让。父亲虽然少言，但对于村里、邻里的事却很热心，不管办成办不成，也要为人家跑跑腿。村里人有事，哪怕是他正吃饭，也搁下饭碗，骑上车就出了门，惹得一旁张罗的母亲直翻白眼：“从来也没见他对自家的事有这么上心！人家办事拿来东西，他一点儿不要，倒是自个儿为别人办事贴上纸烟……”母亲就是婆婆嘴，多少年来，其实她也习惯了。

　　父亲的寡淡，还在于无论碰上好事还是歹事，他总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娶了媳妇，儿女双全，在城里有了房和车，并且成了周围有名的“作家”，这在村子里是一些老人们教育儿女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是面对别人的夸赞，他总是那么一句：“猴小子命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咧！”说这话时也不避我，弄得我很没面子。多少年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有抱过我，让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并非他亲生的。母亲听了，用手指一戳我的脑门：“你个傻小子，你该不是怀疑我不是你亲妈吧！你老子就是那德性。”　别人家猫儿狗儿碰上父亲，他也要对它们笑一笑，可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有表情。平时大事小情，他总让我一个人扛。小时候上学遇雨，他没接过我一次；零花钱也没给过，总是让我捡废品换钱；有时我在单位里受了委屈和他说，他总是说，你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时我宠儿子，他一再说我没教养……

　　但毕竟是一家子，“五一”前的一天晚上，我又梦到暖暖的老屋，我知道自己是想家了。一早动身，时间不长，我们一家子就回了老家。到了家，在院子里种菜的母亲听到动静抬起头说：“才和你大（我们那儿管爹叫大）说哩，夜里梦见你姥姥，没想到今个儿你回来了。”“我大不在？”我问母亲。“我说我梦了一个好梦，说不准你们回来，他一听就上街买肉去啦。”我的心沉了一下，父亲变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父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我从窗户往外看，只见父亲的身子已经有些佝偻了，脸膛很红润，左手提着肉，右手里是些时蔬。平日二老吃的东西都是自己种的，很少花钱去买。“吱呀”一声，父亲进门了。儿子毛毛、女儿白白一齐扑进他怀里，父亲抱了大的抱小的，眼里满是激动，这是我平时所看不到的。可是对我，父亲依旧如昨，没和我说话。我说：“大，你回来了。”他轻轻“嗯”了一声，就开始剥葱。我也跟着剥起来，一股浓浓的葱味儿扑鼻而来，呛得我眼里流出泪来，嘴上还不住地打着喷嚏，我感觉自己心里湿湿的。

　　“倒春寒天气，多加点衣服吧，这回把你妈给你缝得火炉子穿上吧（其实就是裹肚儿），不要嫌不好看，暖和着哩！”父亲总算和我说了一句话。“嗯！”我应了一声。时间不长，饭张罗好了，我们一家6口人坐在圆桌上吃着母亲和妻做的饭，父亲一改往昔，还不时为我夹我爱吃的红烧肉。住了一晚，我又接到一个约稿，得走了，临走时，我头一次握住父亲那满是老茧的手。

　　没想到，我们走的时候，父亲也推了他那辆自行车出了门。我不让他送，他依然推车跟着走。冷风直往心口灌，父亲打了一个哆嗦，我说道：“大，你回去吧！”父亲灰白的唇须上有少许水珠，眼睫毛上也有点湿，但还是没有搭话。临上车时，父亲握住了我的手，使劲摇了摇。

　　车渐行渐远，回望的我渐渐看见父亲成了一个黑点，再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出溢：这是父亲第一次送我，就是在我离家去远方上大学时，他也没有送过。这么多年我不知道，父爱其实是一件朴实灰白的旧衣，虽旧，却每一寸都有爱流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