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功：雾迷娘娘滩

一

河曲有一个好去处，出了县城，向北不足二十华里便到。她叫娘娘滩，是万里黄河之上至今都有人居住的小岛。说来这一河岛也神异，按说只不过是块河滩而已，却从未遭遇水患，传说水涨多高，娘娘滩也涨多高。仅有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娘娘滩遭受了一次凌灾洗劫。那是因为下游的天桥电站建成，抬高了水位，到冬天一结冰，河凌堵塞，水便涌上了娘娘滩。不过，这次遭灾，责任也不能全算在黄河头上。

出了娘娘滩，向北大约四五里的样子，便是太子滩。太子滩是一突兀耸立的石山，正对着龙口。黄河摆脱龙壕的束缚，从龙口奔涌而出，正要撒个野打个滚，不想有太子滩挡在头里，黄河这才一路温顺下来。

关于娘娘太子滩，还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先前，黄河一出龙口，直奔娘娘滩。只见黄龙翻滚，波浪滔天，无可阻挡，沿河两岸深为其苦。太上老君看在眼里，便命仙童下界制服黄河水患。二位仙童领了法旨，喜极而戏，要比比谁的本事更大。姐姐说，我一晚上可以纳一双鞋。弟弟接口道，我一晚上可把下游碛口的太子滩拉上来堵住龙口。这一晚上，姐弟俩各使手段；黄河两岸涛声如雷，电闪似线。天将要亮的时候，弟弟把太子滩已拉到了龙口附近，而姐姐却只纳好了一只鞋。这时姐姐心生一计，假扮鸡鸣，一声鸡鸣，引发了万鸡和奏。听到鸡鸣，弟弟便住手了。这便形成了现在龙口吐玉珠的河貌──一口吐出了太子滩，二口吐出了娘娘滩。

当然，神话故事只是一种地理附会而已，本没有多少意义，只是故事中的神仙居然也不讲诚信，也好玩心计，乍听便觉好笑，笑过后又会沉思，沉思的结果便是迷惘。

二

其实，迷惘是现代社会人们的一种心理病态。由于高科技、高发展，信息急速膨胀，经济魔术般变化，人的思想便跟不上趟，自然会瞠乎其后产生迷惘，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必带着迷惘去怨天尤人，而要寻一快心中的挑花源歇歇脚，和自己的灵魂来一阵耳语，来一阵亲昵，至少也要和灵魂来个照面，或许会走出迷惘。

娘娘滩就是一个神秘桃花源。

那天，吃过早饭，陪客人驱车直接到了河湾。河湾这地方有些侷促，对面是浑厚的鄂尔多斯高原，脚下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背面则是矗立于高山之上的罗圈堡村。长城列于其侧，烽台耸立其顶，给人一种森威跼嵴的感觉。这时晨雾还没有散尽，河面雾蒙蒙一片，娘娘滩就像一位阿拉伯姑娘，扯一片雾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地理是人类最好的老师，来到河湾，便可教会你什么叫威，什么叫惧，什么叫心机，什么叫阴谋和埋伏。客人似乎没有留意地理的意义，只顾问津河工，抛车登船。只听船行突突，便见浪花飞溅，人整个像在交响乐中飞翔，有了一种羽化飞升的感觉。只是河路太短，眨眼功夫我们便中止飞升弃舟登岸了。

上得岸来，才见到娘娘滩的真容。岸边青草吐珠，凤尾摇摇，人进去了便不可见，只有风吹草低才见其形容。客人自然乐不可支，于是照了相，留了影，继而喊上一嗓子，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土径，向里边走去。娘娘滩有水地数十顷，树木成荫，花果飘香，鸡鸣狗吠，房舍俨然，端得一派田园景象。客人停在一处古井跟前，操起撑杆打了一桶井倍儿凉，喝一口，便大叫快哉，然后禅意十足地说：“浇水锄田，才是人生真境界，可惜我们无福消受了！”我没有搭理他的归农慨叹，却想着印地安人的一则谚语──人走一段路就应停下来歇歇脚，等自己的灵魂跟上来。社会节奏太快了，人类很容易迷失自我，把灵魂落在了后边。不翻几个跟头，便不会真正懂得人生艰难，没有等回自己的灵魂，也就体会不到人生的喜悦，也消解不了人生的慨叹和迷惘。所以，处于名攻利夺之场也好，深陷尔虞我诈之地也罢，最好找一点闲暇，伴几个同志一气的友人，到个清静的地方和自己的灵魂作一次坦诚的交谈。

陶渊明创造了一个桃源，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你看“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得欢且作乐，斗酒聚毗邻”，他乐得颠儿颠儿，已经“一醉一陶然”了。王摩诘有一个辋川，每天看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和自己的灵魂对语，那是多么轻松和惬意啊！王维在辋川见到了真佛。林和靖找到了座孤山，山下便是灯红酒绿，莼溢鱼香，但他不屑一顾，“梅妻鹤子”是他的精神寄托，虽然苦了点，但他的灵魂打扮的光鲜，精神也饱满充实，日子也就滋润得可以了。陶令不知何处去，娘娘滩上有其田。只见娘娘滩不见陶渊明，这终归是少了点什么，让人叹惋。

三
 跨过田埂，穿越小巷，绕过井台，复又踏上河堤，一直向北走去，一支烟功夫，便到了圣母祠。当时的圣母祠，只是一个简陋的小庙。圣母的雕塑也古拙，也可爱，旁边是两个拿刀的，看样子其中一个便是李广了。据当地传说，李文李广父子就是从娘娘滩迎圣母和汉文帝回朝的。圣母便是西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传说中的薄太后是为了避吕后之乱而携太子刘恒逃到此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则说，高祖刘邦崩逝之后，吕后专权，杀了受宠的戚夫人，而放备受冷落的薄姬离开汉宫，于是薄姬和代王刘恒才一起到了封国。

薄姬是一个隐忍低调不事张扬却极有心计的传奇女子。她本是魏媪的私生女，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在魏宫。一天母亲带女儿找到一个叫许负的人占了一卦，卦言说此女当生天子。果然，一句卦言，成就了薄姬。以后，刘邦虏了薄姬，带回织室，终有一天，发现薄姬生得不俗，便纳入后宫，但一直未去宠幸。先前，薄姬有两个干姐妹，一个叫管夫人，一个叫赵子儿。仨姐妹曾有一个“苟富贵，勿相忘”的盟约。管夫人和赵子儿俱得汉王刘邦宠幸，枕边偶尔提及当初盟约，这才引起汉王注意，才想到后宫这位虏来的织女薄姬。于是汉王便召见了薄姬。这一次受宠，便生出了汉文帝刘恒。

孟子有一句话说的太好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即使是“信史”，也免不了要有政治水分，尤其是在历史拐弯处，更是雾障重重，鲜能见其真面目。薄太后作为胜出者，历史自然会给她润色包装，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透过薄太后的传奇色彩，用心读到历史的深处，我便生发了几点启示：

一、不争是争，不争是争的最佳方式。薄太后正因为不争宠、不争权，才避免了成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的悲剧。历史上磨刀霍霍争权夺宠者，鲜有不失败的。

二、成大事须有心计。薄太后是极有心计的人，她看似不争宠，不争权，实际上，不显山露山就把文章做下了，赢得了“性仁善”的美名，赢得了汉高祖的怜悯，更赢得了吕后的善待，也赢得了老臣的拥戴，不简单啊！

三、一句话既可毁掉一个人，一句话也可成就一个人。许负的卦言，成了薄姬一生的心理暗示。有了这个暗示，薄姬就能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从此出发，为此奋斗，既躲过宫中的明枪暗箭，又能不着痕迹地布下自己的棋子。

四、抓住机会就不放手。人的一生中机会并不多，抓住了便可能成功，松懈了机会便会溜掉。薄姬仅仅得到刘邦的一次召见，这机会多么珍贵啊！薄姬的表现实在好，乖巧而温柔，寡言而贤淑，还十分诚实地说出了“梦见苍龙盘踞腹中”的谎言。谎言引起刘邦的重视，诚实引起刘邦的同情，温柔博得刘邦喜欢，贤淑又博得刘邦信任。十分上心的表现终于成全了薄姬。

历史的拐弯处，迷雾太浓，迷失了历史，那便也会迷失了自己。所以，读史，不仅仅要用眼，更要用心，这才能看到历史的本真。

四

当年简陋古拙的圣母祠现在已不复存在，早被楼上有楼的大型庙宇建筑覆盖。再往前去又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展厅，厅内有文物、有书画、有民俗，下一层楼，便是休闲去处，可以跳舞，也可品茗，也可卡拉ok。厅外便是一个游泳池。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当会把你服务得舒舒服服。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便是楼的顶部，那儿设有一个了望台，是娘娘滩的最高点。登上了望台，视野极为开阔：西边是鄂尔多斯高原，罡风劲猛，它的下边是内蒙的马栅，马栅街上车如水，尘如龙，十分繁华；东面是罗圈堡，只能看到长城环绕，烽台高耸的轮廓，罗圈堡太高了，正因为其高，现代的脚步才没有踏上去，这才给罗圈堡留下了历史的本色。罗圈堡的长城，烽台正俯视着现代的楼群、现代的车流、现代的生活，既像是和现代对话，又像是向现代乞求：留存一点历史的空间，留存一点历史的尊严，留存一点历史的本色，这不好吗？

娘娘滩一村都姓李，据说都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后代。当年的飞将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现代的青年则电脑手机，行走世界如走街穿巷。时代不同了，社会发展了，村里的青年人不甘寂寞，纷纷走出娘娘滩，走到了灯红酒绿的城市，走向了世界。只有白发翁媪，守拙家园，守拙古朴，春华秋实，播种收割，年复一年，走着祖辈的路。想到此，我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说为是。只是诗兴发作起来，才不管起承转合，也不管平平仄仄，胡乱诌了几句，也算一个言说的由头。

娘娘相携太子去，

此地徒留娘娘滩。

阳阳万年仍鲜丽，

娘娘一去不复还。

两山对峙幽居地，

一河分流打鱼船。

三山五湖游历遍，

心恋故园米饭酸。

年轻人腿野，应该跑跑世界，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变老，再回到自己的家园，守护祖辈留下的土地。

五

从娘娘滩出来，夕阳正红，河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们弃舟登车，一路向北，去看了看河曲的另一处景观──弥佛洞。从弥佛洞出来，太阳已经落山，我们便驱车回城。一路所见黄河，俱是白雾茫茫，客人突发奇想，要在公路上看一看娘娘滩的身段容貌，车停了几次，问当地人这里可是娘娘滩？回答是还在前面，到了前面一打问，却道已经过了娘娘滩。客人只能叹一声作罢。古人所说的“月迷津渡”，甚至所谓“蕉叶覆鹿”大约也是如此吧。连我这个河曲人，竟也陷入迷幻，明明熟门熟路，谁知却见而不识，让客人空自怅惘，真是“只在此河中，雾浓不知处”，我只能化用王维诗句向客人开解。又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似乎也是这一种情形。武陵人一路明明留下标识，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武陵人尚且如此，外人就更难问津了。世事迷幻亦如此，只有黄河滔滔向东流，这是用耳朵听到的。

自然，雾散日出可期，娘娘滩真容便又会展现，其问津者正会源源不断。只是我们心中的雾不会轻易散去，所以，阅人阅事就多了一层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