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樊老师的时候,是2007年的秋天。当时任校长的是赵首位老师,课间操的时候他常常站在旗台上气喘吁吁地给学生讲话:“娃娃们,今天我就说一句话:作为一名中学生,我们的书写非常重要。平时不好好写字……考试的时候要是字写得不好……长大出了社会以后……(以下省略一千字)……”就此,学校每周多了一节书法课,樊毛旦老师被聘请来专门给学生教授硬笔书法。
作为一名主科教师,我们其实和书法这一门科目并无多少交集。但对于这一门新颖的课程,我们还是抱着热烈欢迎的态度。埋首于书山本海中的教师,每天都被无数鬼画符一样的作业本摧残着,谁不期望学生写一手工整漂亮的字体呢?再者,现在的年轻人,能写出一手好字的人实在不多,看到人家的字写得那么漂亮,自然由不得升起一股高山仰止的崇拜来。因此,每次看到樊老师,我们都会恭恭敬敬地打声招呼。樊老师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只要有人跟他说话,他都会止住脚步,有礼貌地颔首,微笑,然后再慢慢地转身离去。
我曾经路过初一班的教室,看到樊老师正在给学生上课。其时他刚刚六旬年纪,但已经是个瘦小的老头,身体佝偻着,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为了给学生讲清楚字体结构,他甚至用粉笔画出了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才用的田字格。书法课后还有少量的作业,让学生在特制的书法本上写一页字。我看到樊老师在细心地翻阅着那些本子,有时还用红笔勾勒着,大概是用来讲评的吧。
书法课持续了一年之久,学校的每个人都跟樊老师熟了。听说他同时还兼任着巡镇中学的书法课,但他是个不擅多言的人,我们也没有问过,只是目送着他慢慢走进校园,或者夹着一个黑色旧皮包离去。后来,应试教育终于是占了上风,“书写重要论”也不再被提起,这每周仅有的一节书法课就被取消了。但樊老师并没有消失,他常常在腋下夹着那只旧旧的皮包,一如既往地慢腾腾地走进校园。我们的教学楼有四层,他从一楼开始,依次推开每间办公室的门,逐个儿把每个人看看。有时我们批改作业,实在是忙得厉害,听到有人推门也顾不上抬头,但门开着,却没有声响,终究是让我们疑惑地扭头看看。原来是樊老师!他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兜着自己的手提包,看见我们回头,就腼腆地笑笑,冲我们点点头,又轻轻关住门走了。樊老师如一个准时的闹钟一般,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来一趟。我们不由得疑惑:樊老师不在这里教书法了,他还来做什么呢?老一点的前辈告诉我们:“这老汉是个好人,一辈子只晓得兢兢业业地工作,大概是不习惯退休的日子吧!”
对于樊老师其人,其实我们并不了解,除了知道他家住在巡镇,儿女都很有本事,有一笔不菲的退休工资之外,我们一无所知。因此,我们也更加不理解他的行为。在我们看来,他在校园里恋恋不舍,或许是想重返讲台,给学生们教授书法课。可是,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家里又不缺钱,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樊老师写字的瘾却是大得很,有一次,他甚至走进我们办公室,指着一位语文老师的教案说:“作为一名语文老师,你这字写得不行。”我听了,一边快手快脚地藏起自己的教案本,一边在一旁偷偷地笑。同事有点儿羞赧,赶紧打岔说:“樊老师,您今天早上吃饭了吗?”樊老师一边回答“吃了”,一边用眼睛在办公桌上搜寻着。他找到一支钢笔,把教案翻到最后一页,慢慢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他写了很久,写得很认真,但一行字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朝右上方倾斜而去了,倾斜得几乎有30度之多。我略带怜悯地看着他,想起他板书时那工整有力的粉笔字,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丝酸楚。樊老师离开之后,一位老教师告诉我们:“听人说,樊老师现在有些糊涂了。”哦!
从2009年开始,樊老师又开始了他的作画生涯。他惯常的手法是拿一只厚厚的速写本,请人坐在凳子前,让他画肖像。我曾经翻过那个本子,有巡镇联校的几个老师,有街上的小商贩,也有一些不认识的人。再后来,本子上就有了我熟悉的人的样子。细看,不大像,但猛看,却又那么像。我最好的朋友也曾经让他给画过像,那桀骜不驯的神态跟她本人很像,但相貌并未加过任何修饰,因此,并不显得怎么漂亮。所以,当樊老师说要给我画像的时候,我总是借口工作忙而推辞掉。但是,到了后来,我的肖像终于也跑到了樊老师的速写本上。那是一次课间操时间,樊老师逮着我非要给我画像不可。我说:“樊老师,我得批作业去,我忙呀!”樊老师说:“就15分钟!15分钟就好!”我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再推辞了,就硬着头皮坐在了椅子上。我采用了一个惯常的懒人坐姿——整个身子窝进椅子里,翘着二郎腿,低头盯着手机——我还指望着画像的同时看我那本未看完的电子书呢!樊老师没有开始作画,他认真地对我说:“不行!你得坐正,腰板挺直,眼睛看着我!”这个姿势是相当累人的,过了十几分钟,樊老师还没有画完,我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哎呀,才画了个脑袋,五官才有个大体轮廓,这到什么时候才能画完呀!樊老师说:“别动!”我只得乖乖地缩回脑袋,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期间,办公室里有人陆续进出,大家看看画,看看我,一个个乐不可支。我的心里直痒痒,真想马上看到自己的样子,而且腿也麻了,脖子都僵了,可又不得不硬挺着。我心里暗暗想:樊老师骗了我,他说好只画15分钟的……
肖像画完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看手机,啊,整整画了45分钟!我迫不及待地看了看自己的画像,嗯,第一眼,感觉不像,再看,却又感觉很像。樊老师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那天我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宽大的裙摆在椅子上挤出许多褶皱来,他的画中都体现出来了。同事们有的说“很像”,有的说“不太像”。我看了看樊老师,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说:“画好了,樊老师!”他马上开心地微笑起来,用铅笔在旁边写上了我的名字。
樊老师的作画生涯还没有停止,我眼见着他的速写本一天天地厚起来,上面多了许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肖像。没有谁问他要自己的肖像,那个本子,是樊老师的宝贝。但他好像是真的有点儿糊涂了,有一次,他突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过了几天,他却又问了我一遍。再后来,我在街上遇到他跟他打招呼时,他热情得又有些过分——他把我完全当作陌生人了。
对于这样一位长者,我们打心底崇敬着他,可是,有时看到他孩子般茫然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在心里为他难过。我常常想:老天何其不公,河曲那么多能写善画的人,不都还奔赴在黄河两岸采景题字画画吗?樊老师才不过六十多岁的人,为什么就糊涂成这样呢?教学工作相当繁忙,但我们哪一个人都不忍心不理睬他。只要看到他,大家都会热情地冲他打声招呼:“樊老师过来了?今天不忙?”他一边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们,一边和善地笑着回应:“嗯,今儿个不忙……”
有一次,樊老师在我们办公室坐了很久,那阵子快期中考试了,大家都比较忙,问他喝水不,他说不喝,我们就都忙着批改作业了。他像个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那里,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边噙着一缕淡淡的微笑,但一直都没有吭声。等到我们上课的上课,离开的离开,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同事了,他突然凑到我们跟前,很神秘地说:“我给你们看样东西。”接着,他打开那只从不离身的旧皮包,从里边掏出一些东西来,是几张磨破了边的邀请柬、一些旧旧的荣誉证书,还有他以前的作品的相片。我仔细一看,这才大吃一惊,原来樊老师是这样有名头的一个人!不光市里省里请他去参加画展,就连国家级的一些机构也特意邀请他呢!再看看他以前的书法作品、水墨丹青画,更是让我肃然起敬,佩服不已。我从来不知道,在我们身边,还生活着这样一位书画大师呢!抛却了那些金光闪闪的荣誉,他只是一位普通长者,是我们和蔼可亲的朋友。我问樊老师:“这些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以前,很久了……”最后,我和同事使劲地夸奖了他,他慢慢地将这些东西装好,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樊老师的身影再也没有在我们学校出现过。今年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县政府的院子里。我吃惊地跟他问好:“樊老师,好久不见您了!”他茫然地看我一眼,和善地回答:“嗯嗯,好好。”从他的眼光中我看出来, 樊老师又不认识我了。看着他的身影蹒跚地走远,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初他为我画肖像的情景,想起了他开心的笑容。唉,樊老师,什么时候能看到您再次拿起画笔,为我画一幅肖像画?
(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