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才子》杯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参赛作品223号 获一等奖】
烟 奴
文/石凡昀
我至今珍藏着一件东西,那是三十多年前,对明一家走西口时,他送给我的念想。一支黄铜烟锅头儿,紫红木瓜杆儿,翠绿玉石嘴儿的烟锅子,那物件长不盈三寸,特别精致。每当我拿出来把玩时,少年时抽烟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小兰花的旱烟香味就又从鼻腔深处泛起,令人神往,叫人迷醉。
小时候,关于抽烟流行一句话,县领导抽“大前门”,公社干部把”白兰“熏,老百姓就卷喇叭筒。把人的类型,烟的档次,分的非常明确,由于当时的人口素质普遍比较低,我们农村的娃娃抽烟已然形成了乡间的一道风景。
对明,堪称孩子中的烟王,大人说”饭后一锅烟,赛如活神仙”,他就饭后一定抽烟,上学路上抽,下课在厕所里抽,担炭,挽羊草时也抽,稚嫩的手指头被烟熏染成黑黄。那时候人穷,大人小孩穿的衣服十分破烂,浑身尽是五颜六色的补丁。百姓那时候叫“百衲衣”,每一个补丁都可能是一个装旱烟的口袋,让爹娘防不胜防。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老师了,有一回学校没收旱烟,让我们这些烟童们在办公室脱光了衣服,门口窗户上还有不少女孩子在看笑话。我们窘迫的恨不能钻进地缝,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命根,那天没了旱烟我们难活的要命。对明有办法,他把小豆叶子搓碎,撕下作业本上的有光纸,手工卷成喇叭状的自制烟卷,每人发给我们一根,为了报复老师和那些看西洋景的女生,趁老师不在我们拼命地抽,把教室熏的一炮黄尘,老师一进教室呛的咳嗽,就追查祸根,不用细查,一问女孩子异口同声,就把对明罚进厕所里掏大粪,谁知他掏粪上了瘾,每天上学不想进教室念书,就想掏粪,老师奇怪,说他是苍蝇转世,不怕臭,也就不用他去了。哪里知道对明因祸得福,掏粪捡了七个硬币,最大的面额五分,一枚硬币,在孩子眼里,那简直就是磨盘大的明砣。通过计算共计一毛八分钱,这一笔小财,也让对明在我们孩子中间充当了“狗头司令”,荣耀了半个月。那时候,供销社摆放的香烟种类也不多,“海河”、“顺风”、“处处红”是高档烟,“白兰”一盒两毛三,只有“狗头烟”一盒八 分钱,对明出手大方,一下买了两盒,用剩下的2分钱买了一盒平遥生产的白头子火柴。那火柴真神,随便在硬物上一划,刺的一声就变成暖暖的火苗。下午去二里远的吃水沟挑水,对明坐在泉子边的石头上,跷起二郎腿,点染一支狗头烟,我们就围在他身边用力闻他吐出的二手烟。有时候因为挨的远近还会爆发打斗场面。从远远的沟口进来的大人,打趣地说,一里远就闻见这香烟味了,真是一支烟,惹的满沟香,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干部。就凭这两盒烟,对明自然就成为我们的“狗头司令”了,我们迷恋他的“狗头烟”,就替司令担水,司令把烂布衫披在肩头上,悠闲地迈着八字步,在我们前面轻松地走着。他的一担水,我们轮流担,一支烟,几个人轮流抽,每人三两口,香的不得了。铁元因为鼻涕多众人嫌弃,也就没这福分了。气得一路哭嚎,对明俨然一付公子哥儿的模样,我们羡慕的有点嫉妒。
红火了半个月,“狗头烟”没有了,但是对明的“司令”地位是确立了。我们通过比较,一致认为,还是买的卷烟味香,自家的旱烟味臭,大家就想办法弄卷烟。哪怕是发现人家抽剩,扔掉的一小截烟屁股,在我们眼里也是惊喜。有一回晚上,生产队里开会,公社周书记发言,正正讲到激昂处,突然从胯下钻出个人来,以为是阶级敌人耍阴谋,要暗害革命干部,吓了个半死,会场一阵骚乱,民兵连长疾步一跃,伸出大手,奋力一抓,定睛一看,原来是满身灰土麻沙的对明,只见他两只脏污的小手里攥着许多香烟屁股。原来他钻在桌子底下,光顾捡烟屁股弄错了出口,逗的会场上人们一阵哄笑。书记大度,一脸愠怒没有发作,只对村支书安顿,以后开会不要引娃娃们来搅和。从此,我们到会场捡烟屁股也不可能了。
我们吃烟都上了瘾,烟粮不足,经常断顿,不用说从家里偷旱烟,毕竟受限制,于是,筹储烟粮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司令身上。
村西头的庙坡下,半崖上有两孔土窑洞,里面住着从河北省讨吃来的光棍汉四白爷,时间一长,他自然就成了我们村的一户、一姓、一员。四白爷好烟火,自己在窑洞下面的沟岔里把小兰花种植了一大片。秋后烟苗经过晒干,铡碾,形成旱烟末儿,就晾在门前的大笸箩里。窑院拴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恶狗,见有生人走动,它就气势汹汹的狂吠,大有挣脱锁链把人活吃了的气势。四爷平常不离窑洞,人们自然打消了偷烟的念头。
秋后一天上午,从大队赤脚医生那里传来消息,说四白爷的老命根被人伤害了,据说,四爷半夜小便,忽然听到夜壶里发出丝丝的声音,随即又从夜壶口喷发出一股充满石灰气的热浪,四爷顿感下面温热、火辣、刺痛,慌忙划着火柴点染煤油灯,细掂量,那命根已发软,仔细看,通体潦泡。可怜的四爷于不雅处受伤,就摸黑找到大队赤脚医生疗治。医生一看,愤怒不过,消息迅速传开,满村人替四白爷抱屈。过了几天,人们又议论,四白爷在大队看伤那天清早,有人用两片油糕,日哄了恶狗,窑门前,大笸箩里晾晒的旱烟,被偷走了一些。革委会主任一分析,认为这是用的“连环计”,不是娃娃所为。就把满村男人集中起来,成天黑夜过堂,也没审出个情由。那年头家家穷、谁家吃好的,气味特别灵,就有人传出口风,说对明家那天来了亲戚,煎了油糕,对明又是出了名的灰坯,好赖事短不了他,人们一致怀疑是他干的,他那当队长的爹感觉脸上无光,愤怒之下,就象老鹰抓小鸡,把对明提到四白爷面前,罚他下跪。那天,哄动了半村人围观,他爹能把锄柄打断。对明自知理亏,没掉一个泪蛋子。后来,还是四爷心地好,看娃娃因为一把烂烟受难,就劝队长停手。同时规劝对明,娃娃抽烟有害身体,但凡你爹答应,以后有四爷抽的,就有你娃抽的。四爷声音一落,猛听对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一下抱住四爷的腿,不住气磕头,围观的女人们不知是可怜四爷,还是恓惶对明,擦眉抹眼,都掉了眼泪。
事后对明家要给四爷付医药费,四爷死活不要,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七一年春,河曲闹饥荒,对明全家走了西口,临走他送了我那珍贵的玉石嘴烟锅,作为留念。对明一走,群龙无首,我们这茬孩子也都长大了,知道了抽烟的坏处,关于抽烟的故事也就不精彩了。
后记:
八十年代初,四白爷年过古稀,又有腿疾,失去了劳动能力,成为村里的五保户,他祖籍河北省的亲戚来看望过,两地常有书信往来,人们想,他也该落叶归根了。在他居住的小窑洞,隔月就有巡镇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光顾,送来邮寄的白面,大米,和烟酒茶品。就有那多嘴的好事者打问,四爷回答是河北亲戚邮来的,直到八十年代末,四白爷临终,人们从许多包裹布的邮寄地址,才发现,那都是来自内蒙古东胜云云,四爷弥留之际,才知道他这晚年的幸福都是享受当年的偷旱烟娃娃对明,一股热泪过后,幸福的老人溘然长逝。农业社主任考虑四白爷是五保户,开会研究决定丧事一切从简,三天后安葬。因老人受对明默默关顾多年,就多方设法把此事告知了对明,谁知内蒙来电吩咐重新择日安葬,事宴上一切开支,均由内蒙方面承担,为了村委开脱侈奢浪费的责任,一切事务由儿时的烟童当柱铺排。开吊那天,内蒙方面回来大小车十辆,祭品云集,两班吹打昼夜不停,出殡那天,盛况空前,对明以孝子的身份长跪短哭,那情景令全村围观的男女唏嘘落泪,感叹四爷做好人得到的好运。
人们都说就是四爷的善德和对明的这点烟缘,让四爷安享晚年,死后吃吃劲劲风光了一回,儿女成群的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善终。
作者简介:石凡昀,又名石繁荣。河曲县人,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文学专业,中学语文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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