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买卖 一一沙圪堵风情录

赶买卖

一一沙圪堵风情录

沙圪堵的买卖日，蒙、晋、陕边地闻名。

阴历每逢一，十万沟谷梁峁地的老乡涌向沙圪堵。家里空尘，地里无人，毛驴车挤满了坑洼不平的乡道，沿途的物产都被带到了沙圪堵，市场、街道堆满了，还是盛不下，拥到野地里。邻近的碾房湾、河上湾、不拉三个村子也挤满了驴车和物产。沙圪堵被挤小了。

蒙、晋、陕边地的驴车奔走在赶往沙圪堵的路上。

一辆驴车便是一个物产销售点，沙圪堵人称货摊子。一家人也来了。坐在中间的是长者，一个老人，或叼了一根长烟袋，或翘了一双小脚，面目不一般，神情却相仿。男人驾车，一杆长鞭，女人、孩子，间或还有一个凑热闹的姑舅、外甥，半大小子亦或稚气女子，连同物产，全在车上。川下梁上、沟底岇畔，驴车汇成汹涌的潮水，澎湃向了沙圪堵。街上，驴挤人，人碰车，人、车、驴挤成一锅粥。

每月三个买卖天。初一最热闹，称为神市。敬老人、尊长者、孝父母，为本日。十一有讲究，称为探头，兼走亲戚，会客、探话，多在这一日。所谓十一定下话，十五来酬事。二十一更有意思，称为人定，也就是黄道吉日。这一日，不问鬼神，可以洒洒脱脱，无拘无束，甚至“为所欲为”。旧时，这一天很多人去试手气，会押一点宝，老沙圪堵人称“宝日贵”，聚赌成风，这天是埋着渊源的。风情便也形成了。

物产多来自乡土，驴车上有的，也几乎就是这块土地上的全部。一辆驴车，就是一个市场，随市论价，低廉至与送相同。收市时，带来的物产不会带回，就随手堆在路边。沙圪堵集市的热闹，是厚道的因果。

一车红葱，早上从地里收上来，中午还带着一点泥，就扔进炖羊肉的锅里了。沙圪堵羊肉好吃，葱去腥膻功不可没。韮菜的露水，会一直滴到厨案上，鲜嫩是骨子里的质地。菠菜就不必说了，汁被滤下来，可做染色地毯的原料。葱茏的味道，是可以染在手指上的。胃里跳跃的绿色素，给了沙圪堵儿女一身好水色。沙圪堵女人是绿色的精灵。其实，她们才是沙圪堵风情的灵魂。

沙圪堵女人多情，泥土都晒干了，起尘了，沙圪堵女人的心还是湿润的，像一阵细雨，润物无声。沙圪堵女人能干，手都开裂了，把日子却过开了花。沙圪堵女人温柔，连养的猫都有慈悲心……沙圪堵女人是准格尔男人的心尖尖、肺叶叶、眼珠珠、命蛋蛋、蜜罐罐……沙圪堵女人把儿女养育的虎虎实实，夜里，男人呼噜一声，睡过去了。沙圪堵女人还要打猪喂狗，上孝公婆，下伺儿女，像一盏灯，把日子照亮了。梦里，还在为家庭和日子匆匆赶路……女儿、妻子、母亲、女人一身肩，累也不叫一声苦，疼也不喊一声痛，眼泪吞到肚里，笑容留在脸上，把日子调理得就像冰糖上涂了蜜……

沙圪堵女人敢爱敢恨。爱起来，像疾风聚雨，裹得你喘不过气来；恨起来，你就是一块钢，也要你化成水，今生今世再也走不出她的目光。“想你想得不能能，爬在地上画人人。十个人人九个你，还有一个我自己……”漫瀚调之所以有魅力，实实是沙圪堵女人夺人心魄的风情所织。

买卖天，沙圪堵女人让你过目不忘。如果碰到一个不能让你动容的女人，扳过肩头一问，这一定是个外地人……沙圪堵女人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最动人的风情！

越是鲜美的物产愈是时短。熟透的杏子、桃子不等卖掉，就一筐一筐失鲜了，随手掰开，墙头、井台、窝头随处可见晾晒的桃杏干，及时可食。丢下的杏核，白白的杏仁浸于清水之中，浸透了，炒成杏瓣，一口香酥，十里销魂。沙圪堵杏仁露畅销，货真价实之外，它的口碑，多一半也来自厚道。厚德载物，是沙圪堵人的性格基因。

最摄人心魄的是香瓜，半座城被香透了，连挤碰的鼻青脸肿的驴也张大嘴巴，贪婪上半天，还是不满足，于是便嘶嘶吼吼起来。小孩子呢，似乎一个鼻子已不够，手脚并用，最后连一个胃也不够了，吃个肚儿滚圆，连脑后那一绺马鬃鬃毛也溢着香气。不到半下午，香瓜就有点蔫了，香气却更大方，四散里弥漫，卖不出去了，只好送给喂猪羊的人家。沙圪堵的母猪，乐陶陶吃成了双眼皮，一窝十三崽。沙圪堵的公猪，都瘦成了一张皮。

最经卖的还是麻花，一百年不衰。从上个世纪一直卖到这个世纪，火色还是那么诚恳，吃一口，二个世纪积聚的香脆，再卖一个世纪没有疑义。有人总要说碗饦，不必提它，它在沙圪堵的盛行，不过三十年，再出落些日子，身子骨再结实一点再论，现在还轮不到它做主角。

一万个沙圪堵人，有一万种自己衷情、衷意、衷心的物产记忆。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些东西，今年没尝到，会惦记着明年补上。总有一些事情，今天做了，明天还想做。人生太短，奔波了一辈子，还是没做完。这一世生活在沙圪堵，下一世抉择真是为难，选来选去，还是沙圪堵好。因此，去沙圪堵的路上，总是那么拥挤。

也不是每个人都要买什么卖什么，但总要吃点什么，看点什么，做点什么，出出进进，哪怕闲来闲去，都成了沙圪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赶买卖是热闹的，热闹的沙圪堵是新鲜的，就像雨后一缕新韮上的露水，底里有朝夕的明澈。一片云、一阵风、一棵草，都是一个梦的开始，一个新世界。风物易为春，天气晚来秋，明月照此间。

买卖天还在轮回。沙圪堵还是沙圪堵，色泽、气息、心劲儿，还在那些沙圪堵人手里传递。每一个买卖天，还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盛装的沙圪堵，不知谁还在经营一百年前的物产。也不知会有谁，还会驾着驴车，载着自己的老人、女人、孩子、物产，还来沙圪堵赶买卖。还会碰到一个亲戚或熟人，家长里短、阴晴圆缺、生老病死聊上半天，然后拽着胳膊到小酒馆里喝上两盅，猜过几拳，吼上几声蛮汉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