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海
上世纪五十年代,河曲县人民政府设在桃山脚下的巡镇,巡镇也叫巡检司。巡检是下级武官的官名,始于宋代。司是官署的意思,主要设在关隘要地和距离县城稍远之处,以应对特殊情况。金朝和元朝在一县之境内设巡检,明朝和清朝各州县均设巡检。笔者估计河曲的巡检司为宋代火山县(旧县)所设,因为巡镇距火山城较远,约30公里。六十年前的巡镇是由河北、河南和樊家沟三个村庄组成的,县政府设在河北村,公检法等设在樊家沟,五天一集的商业区设在河南村。也许是年龄的原因,巡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完小”。
“一完小”全名叫河曲县第一完全小学,是河曲县最古老的一所学校,无论是师资力量和影响程度都远远高于设在城关的“二完小”和设在旧县的“三完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河曲县的大小干部几乎有一半以上念过“一完小”。“一完小”坐落在河北村的坡地上,南低北高,南面是部分低年级用的教室和操场,操场上有简单的单杠、双杆、吊环等锻炼设施,北面台阶之上是高年级的教室和老师们的办公室,四周是砖砌的围墙。
在我印象中,当时担任“一完小”校长的诸如贾在海老师、张诚老师等,都是县里教育界的一流校长,和教育科长(后来才有教育局)是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说教育科长也可能平调来担任校长,而校长也可能平调到县政府担任教育科长。至于师资力量更没的说,没有两把牙刷子的老师是进不了“一完小”的,文化程度大多是中等师范。学生生源以巡镇三村为主,其中有不少干部子弟,当时我父亲在县政府农林部门工作,所以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同年级学生年龄差异很大,最小的我当时只有十来岁,最大的已经二十来岁,个别女生已经结婚成家。“一完小”的学习氛围很浓,老师们喋喋不休地给我们讲“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长歌行》)的道理。某位老师还给我们讲过一位母亲从小鼓励儿子偷东西,儿子由小偷小摸堕落成江洋大盗,刑场上咬掉母亲乳头双双而死的课外故事,以此来教育我们从小正直做人,遵纪守法。虽然小学老师只能讲个大概,但这个故事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考上初中,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一直把这个故事铭记在心,系统学习了中国古典文学,并确认了它的出处。这个故事出自明代陈继儒的《读书镜·卷一·芒山盗》,原文为“宣和间,芒山有盗临刑,母亲与之诀,盗对母云:‘愿如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与之乳,盗啮断乳头,血流满地,母死。盗因告刑者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不检,遂有今日。故恨杀之。’呜呼!异矣,夫语‘教之婴孩’,不虚也!”芒山盗把罪责全推到母亲身上,并不完全公平。因为他长大成人后自己不改正小时的劣迹,以致于犯了死罪。他将母亲咬死,可见他的残忍。但他的母亲也确实有过错,因为她从小就把儿子推向邪路。这个故事直到今天还有它的现实意义,值得天下父母和子女共鉴。在后来的高中教学中,我把它设计为材料作文让学生写作,从中受益良多。我举出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启蒙知识的重要,如果没有当初“一完小”老师的略显粗线条的教诲,肯定没有后来我的传承与深化。“一完小”的老师们还经常给我们灌输惜时观念,让我们背诵清代钱泳《履园丛话》里的“后生家(年轻人)每临事(遇到要做些事情),辄曰:(总是说)‘吾不会做。’此大谬(错误)也。凡事做则会,不做则安能(怎么能够)会耶?又,做一事,辄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谬也。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拖延,等待),大误终身。”以及钱鹤滩先生的《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堕。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它绝对是我文言文的启蒙篇章,我之所以成年后在古文方面有所成就,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文言文学习手册》和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了《文言文基础知识手册》,成为全国中语会文言文研究中心研究员,与“一完小”的初始熏陶是分不开的。与此同时,“一完小”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惜时如金的种子,养成了一生都不敢虚度光阴、蹉跎岁月的习惯。在我45年的工作中,只争朝夕、争分夺秒,孜孜不倦,从不懈怠,受益匪浅。头脑中从来就没有星期天的概念,几乎所有的公休日,我都是在没有加班工资的情况下积极工作中度过的。“一完小”的算术课也好生了得,老师们上课时在黑板旁边挂一个大算盘,作为教具,课堂上什么“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的领诵声与背诵声此起彼伏,几十节课下来,加减乘除的口诀己是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记得我后来考高中,数学出了五道大题,我连一半时间都没用,考场上还睡了一小觉,五道大题居然无一错误。我想,这与当初“一完小”的基础以及后来初中数学教师张金莲的培养是不无关系的。
“一完小”在教学之余,还积极组织学生参加劳动锻炼。说起来也是无奈,由于当时交通所限,小平车、胶皮车到不了离学校最近的煤矿磁窑,学校一冬天的取暖用炭都要靠人背回来,单程15里,来回就是30里。一人拿一根粗麻绳,从学校出发,经樊家沟,入洞沟,一直往里步走15里,到达磁窑。选一块大炭,捆好后上肩沿原路返回,路上累了不能坐下休息,而是选择适当高度的有平台的岩石,人站着把背上的炭块靠在平台上喘一喘再继续前行,身上勒得紫一道红一道的。回到学校还要过称,登记在册。背炭之后是打柴,背炭没有季节,打柴是有季节的,必须是秋后,打柴不同于背炭,不能一起出动,如果全校千余人马一起出动,哪有那么多的柴可供你打?所以打柴只能分班进行,也是每人一根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死树干柴,枯枝败根,以及农民遗弃在地里的桔杆,都是我们的打柴对象。背炭和打柴对我们这些不知稼穑之难的干部之弟是一次很好的锻炼,让我们小小年纪尝到了体力劳动的艰辛。“一完小”的体育工作搞得也是风生水起,每学期都要组织一次全校性的体育运动会,各班选出最好的运动员参加田径、体操、拔河等项目的角逐,有一些高手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里的运动会。学校还有几位篮球好手,组建了一支教师篮球队,在和其他单位比赛中往往能赢个二三十分。我记得当时全国正在实行“劳卫制”,即《劳动卫生体育制度》,有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意思,分为少年级健将、一级健将和二级健将,若是胸口能别一个健将的徽章那是多么的令人艳羡和得意洋洋!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一完小”给予我们奋斗拼搏的基因,使我们这一拨人有了后来人生的强大。
当然,“一完小”也并非世外桃源,也有过时代政治的烙印。它也曾荒唐地让我们大炼钢铁,烧出了毫无用途的“轱炉瓷”;她也曾片面强调处处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卓娅和苏拉比刘胡兰叫得还响;她也曾号召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用尸体填平台湾海峡;她也曾说过“一日千里,马上要进入共产主义”的昏话。“一完小”由于初创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学生的卫生意识很差,半数以上的学生不洗脸,有那么几位浓浓的鼻涕流出来快到嘴唇再吸溜上去,反复如此,就是懒得用手揩掉。放学后打架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两个人先用肩膀互扛,如果一方逃走,那就罢了,如果扛来扛去互不相让,然后才用四肢,大打出手。我记得有一位叫李某果的学生,个子不高,原平人,其父是中学俄语教师,也不知是子仗父势,还是忻定盆地天生会摔跤的底气,他只要听说有新生入校,便站在校门口阻拦。我当时由于父亲工作调动,跟着在忻县上了一年小学,一年之后父亲又调回河曲,我也返回“一完小”再念,不知怎么被李某果发现,认为我是个新来的,等在校门口不让我进,非要和我抵一跌(即摔跤)不可,他万万没想到他那个小跤乡咋能抵得过我这个全国有名的大跤乡,三腿两脚便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只得不情愿地让我进校学习。有意思的是我们后来重新编班还编在一个班,六年级时还一起转学到了城关“二完小”,成为朋友。再后来听说他随父亲回了原平老家,“文革”中他那位当俄语老师的父亲被迫害致死,他也一生不得志,不知所终。
1959年之后,随着河曲县人民政府的迁移,巡镇“一完小”的好教师也陆陆续续调到城关(即现在的文笔镇)“二完小”,许多干部子弟也转学到了城关“二完小”。“一完小”终于扛不住衰落的命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兴旺与繁华。后来,“一完小“连直属县管的校名也没有保住,改名为“巡镇小学”,一个公社管理的小学,泯然众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