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湿衣(一)
这些天,忙什么?忙一个会。
而且会也开完了,整理日记。
这个会操持很长时间了,一直没能够落实下来,这个月是无论如何得开了。再不开,秋收开始,冬天来了,叫朋友们大老远赶来灌一肚子冷风实在过意不去。
好在,这会是作协主办,具体到我,大到会议议程,小到哪顿饭吃在哪里,桩桩件件,都得筹划,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后勤主管。
但是得张罗。叫那么多人,而且有外地的五六个朋友,松松垮垮怎么得了?但担心一件事。回到河曲家乡打前站,有县文联主席岳占东忙前忙后,倒也不怎么紧张,还担心什么?担心天气,担心下雨,担心得不敢去看一眼天气预报,心里总存着一份侥幸。
不能不担心,因为这是一桩心病。或者说是宿命。我每一次外出开会,头脚出门,后脚雨就到,淅淅沥沥跟定你,罩住你,哪怕在屋子里开会或聊天,也清清楚楚看见雨隔着玻璃盯着你,须臾不离,忠心耿耿。是我这个人特别有意思,还是开的会精彩?惹得它场场不拉跟过来。不知道了。
开会,有雨总不好,何况还准备着许多户外的事情。
怕还是不怕,不起作用。九月五号,不,是九月四日,天还是阴了。一早起,默念阿弥陀佛,佛号没起作用,或者说佛号还是起了作用,雨一点一点给下起来了,直到眼前一片迷蒙。
想起我一个师娘,人都说她好福气,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邻里关系非常好。但有一样,让师娘说起来就窝火,春天家家孵小鸡,人家采种蛋的时候总背着她,不敢让她摸,怕她一摸就是公鸡。也挺奇怪,师娘孵鸡,公多母少,有时候甚一窝一水儿的公鸡,褪毛长翎,一个个鲜艳夺目,一院子里阳刚十足,我的老师一高兴就杀一只鸡吃,身体好得没法说,老师一边吃鸡,一边说师娘,你是孵鸡都孵不下个母鸡,孵不下个母鸡。
这都是命。看着淅淅沥沥不期而至的秋雨,只能这样感叹。
九月四日,会议报到。我的任务之一,是到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将延请的五位外地朋友中四位接到会议地点山西省河曲县。长句子,看着费周折,山西、内蒙,听着差得远,其实骗腿跨过黄河就是。我的家乡山西省河曲县,位于山西最西北端,往西看一眼,黄河对岸已经是陕北,再往北看一眼,黄河对岸就成了内蒙,就这么个地方。去呼和浩特要比到省城太原路程近上一半。
到呼市接的参会客人四位,辽宁作协刁斗,《文艺报》王山,《北京文学》王童,《南方周末》夏榆。老几位是多年的朋友,对《山西文学》有很多支持。不知道怎么凑的,其中三位是我在鲁院高研班的同学,心中有鬼似的,但后来一想,也无所谓。同学固然同学,却没有丝毫作弊之嫌,一个人连同学都动用不动,你还指望他动用谁?或者说,同学还不让你动用,谁还让你动用?
王山、王童发来短信,说他们乘早上的飞机,到了呼市,正在朋友那里坐着喝茶。而夏榆此前在湖南卫视做一期快女稿子,已于前一天到达呼市,下榻酒店,等待去接,惟独刁斗,下午三点半的飞机可到呼市。得两辆车才能将四位大爷接到晋西北。
叫了两辆车,一辆是县委宣传部的,一辆是从学生那里借来的。刚吃过午饭,冒雨,过黄河大桥,离开山西地界,踏上内蒙的土地,直奔呼和浩特,那座青色的城市。
内蒙的公路修得特别好,而且特别的是,二级公路上居然还有收费站,我们的交钱的时候像怀念童年的往事。出内蒙古准格尔旗薛家湾镇,就上高速。看路程,距呼市仅94公里。
过托克托黄河大桥,二次穿越黄河,一条黄色的河流在桥底下通过,像突然坐车看见失散半个世纪的亲人一样,心里不由喊了一声:河!河牵着视线,人已经到了土默川平原。烟雨迷蒙。
车到呼市,已经上午11点钟,王山王童两位已经约好朋友坐在饭店里等着,待接到夏榆吃过饭就可以返回山西。谁知道,赶到市里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期,车子走得很慢,再加上夏榆住的地方方位不明,司机老李忽然想起车上带着GPS导航仪,打开,定位,一股蓝色的线条指示东拐西折,标明里程,有28公里。在一座城市里穿过28公里,用了整整一个小时。
接了夏榆,再找王山,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仍是GPS导航,谁知道城市发过展过速,去年的GPS数据已经过时,导着导着就导到一条死胡同里去了。只能大致看着路线,才找到他们。在内蒙古师大北校区。
作东的是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理快,听话音,吃一惊,说理书记你是哪里人啊!
理书记说他是内蒙人。我说内蒙人怎么说我们山西话?他一听,忙更正,说老家是山西省阳高县。问我,你也是山西人?我说当然啊,咱们是老乡啊!
理书记顿时高兴,连说老乡见老乡一类的感动话,感动的话没多说,剩下都就在酒里头去了。
时间紧迫,先打发一辆车送王山、夏榆走。约请王童一起到机场迎接刁斗。
到了机场,才两点多,看站上航班信息,刁老人家乘坐的那班机居然还趴在北京机场没起飞。问人说:什么时候起飞?说:没点?问:没点是几点?说:半小时也可,十小时也说不定!
显然,又是雨天作怪。发短信问刁斗,他在首都国际机场已经烦不胜烦,说现在还没有登机,天上的云层过厚,呼市发往北京的往返航班落不下来,得等一等。
一等就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的下午六点十分,北京来呼市的航班姗姗来迟,刁斗身现候机大厅,远远嬉嬉而笑,不是走,而是跳,稀奇古怪地看大厅里站好的一排人。他笑,大厅里的人也笑。人家拉一个条幅,上写着:热烈欢迎国家领导人莅临呼和浩特。
他问一位小姐:谁呀这是?是我吗?
他指自己的鼻子。人家并没有答应他,看着这个长腿蚊子一样的东北大汉一副嘴脸,不由得又是笑起来。刁斗则一边看那条幅,一边留恋地走开。
出机场,掏出根烟来:赶紧赶紧,火。递上打火机,贪焚地打着,贪婪地猛吸一口,一脸无辜,说是打火机在飞机场验票时给没收了。
雨时下时停,在呼和浩特还下着,在托克托那里又停了,过黄河大桥时,暮野四合,五米之内不辩牛马。到准格尔旗,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停在路边随便找一家饭店,草草吃过,再上路。饭吃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心里头焦急,但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
一路上,愤青王童与刁斗不停地抬扛,王童能将一根针引伸到国际能源问题,而刁斗则恰恰相反,能将相对论渐次推导出前列腺发炎的原因。两个人唇枪舌剑,铿锵往来,偏巧王童又是播音员出身,美声发声法,好多次,锐声争辩,害的司机赶紧减速,以为前面有什么情况。
车到河曲,夜色已经很浓,街上灯炬齐明,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手机在呼市已经打穿,赶紧借了一个手机,将卡卸下来装上去,才给编辑部那一边打过电话去。不打还不紧,一打,心里头更加不安。他们二十多人的大部队,从中午一点半出发,走了整整九个小时,才慢慢腾腾地走到保德县。此刻,他们在保德县政协主席高定存的招呼下,正在宾馆吃饭。
这雨啊!
秋雨不湿衣(二)
话分两头。
到内蒙古接客人的车还在半道,编辑部陈克海就发过短信来,说大队人马被阻在宁武山上,现在从旅游公路返回来,前往宁武县城。这时,是下午五点多钟。若在平常,由太原而保德县,需要五六个小时,现在,居然还没有走出一半路程。
雨天路滑,一车人都是遭洋罪了。
河曲开会,怎么到保德?事情是这样的。根据上级意见,会期定在九月五日,四日报到。会期一定,通知承办会议的河曲县宣传部和文联领导,宣传部高部长就说:啊呀,老哥哥,那两天正过会,接待怕有问题。
看日历,果然,九月四日,正是农历的七月十六,是河曲县传统的古会,民间称为河灯会,官方过去叫物资交流会,现在叫做文化活动月,不管怎么说,是一个热闹非凡的日子。河曲县西口老码头上,有放河灯的习俗,从七月十四到七月十六日,三天,每天往河里放三百六十五盏彩色河灯,实际就是传统的盂兰盆会。每年的河灯会,都引动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前来观看,而阖县旅社宾馆只有四百多个床位,在会期来临的前一月,宾馆旅社都被各单位订购一空,届时,好多远道而来的客人甚至得借宿农舍。据公安部门统计,放河灯的当晚,河边会聚集下六万人之巨。人多,场地有限,每年的安全保卫是重中之重。
这些年,河曲县城的膨胀速度甚是惊人,也是据公安部门的统计,我们这一个只有十四万人口的小县,有八点五万人都集中到县城里。
七月十六,河灯会的最后一天,客人们得到第二天才能走完。一下子来四十多号人马,接待确实有问题。所以,在会议筹备期间,与保德县政协主席、作家高定存商量,报到地点是不是改在保德县,第二天再将大队人马拉到河曲开会?高主席是我们刊物的老作者,老朋友,满口应承下来。河曲保德州,孟良焦赞,从来相提并论,从保德县城到河曲县,满共40公里路程,一个小时就可到达。行程就这样定下来。
也果然没出所料。七月十五河灯会,去年因为奥运会没有放,大家对今年的河灯会有很大期许,谁知道,在古会的前一周,突然接到公安部门的通知,为了国庆安全计,河灯会必须取消。消息来得迟,许多客人还是来了,省里的,市里的,据说,人们在某一天早晨,看看见两个韩国老道在河边溜达。毋须说,宾馆已经暴满。会期与古会这样重合在一起,当初决定到保德去报道显得很明智。
为了确保第二天住宿,头天晚上跟接待处再三筹划,到报到的那一天,可以腾出二十多间房子,于是又通知编辑部,单位来的小车可直接到河曲,大车仍然到保德。好在,高主席说,第二天,他将亲自带路,在高速路休息区等待大车。
可是,报到这一天,雨来了。早晨,给编辑部打电话,那一头一副幸灾乐祸:鲁老师,可真的下起来了,你可真灵验啊!太原也是秋雨连绵。这一场雨,覆盖面倒挺大,看气象云图,降雨地区覆盖了整个华北。
等接到刁斗回到河曲,才知道,五辆小车,一辆大车,并没有沿高速走到朔州,而是在忻州就下了高速,上了旅游公路,一头扎进管涔山。参会的许多人,并不知道管涔山上有华北地区最大的原始次森林,取道管涔山,既可以节省车程,也可为笔会增添一项内容。本来很好的选择,事实上,车子在森林里停下来,看见细雨中满眼苍绿,遍地鲜花,果然稀奇得不得了,拍照的拍照,戏水的戏水,好不热闹。谁知道,好处总是有尽头的,由汾河源头上到管涔山顶部,林业局为了保证游客安全,连设两道卡子,不让大车通过。这样,大车只能折返宁武县,出阳方口,绕过神池。一来一回,相当于从太原到保德县往返一趟,行进路线恰恰是一个英文字母b,绕了大大的圈。车上两个女孩子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我从呼和浩特回到河曲,他们经过九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总算到了保德县。
累得人仰马翻,若不是第二天沿着沿黄公路到河曲,许多人都不会知道保德县居然也在黄河岸边的。
先期到达河曲的,除了王山、夏榆,有大同王祥夫、曹乃谦、王保忠,朔州的王文海,还有朔州文联主席王平带着几个人也来了。王主席是河曲县的老朋友,一听说河曲开会,毫不犹豫,说河曲开会我能不到?叫了个车,拉着《朔风》主编安文义就上路了。他说:我是怕你办会不周到,万一有个差池,我帮你来咧!
作协方面,翁小绵书记,杨占平书记,成一、燕治国、李锐、张石山、蒋韵、吕新、张发还有李骏虎诸位机关和各部门领导人,都已经由县文联岳主席安顿下来。将刁半、王童送房间,到杨占平书记那里商量明天的开会的事情,刚出来,刁斗仍是一副长腿蚊子样儿,端着个杯子就到了吕新的房间,聊得热火朝天。
秋雨不湿衣(三)
打呼和浩特回到山西,来回折腾,有些累了。已经十点半,不好惊扰别人,宾馆前厅不见岳主席的影子。这些天,岳主席累得不轻,亲自整理来自太原方向传过来的会议文件,还得陪我这个疑似省里回来的客人,整理完文件又得考虑我怎么吃饭。我说我离家三尺远,每天陪父母亲睡在炕上,你别管我。但是他仍然不放心,搞得心里很不安。
况且,今天,因为刁斗误机,从内蒙晚回来三个小时,从太原方面来的客人全凭他来招呼,可能,此刻,他是累得休息了,不必打扰,自己和司机住下,很快睡得死死的。第二天,司机老李才说,半夜里,窗外下过一场大雨,而且,大雨里,还能听到远处传来晋中梆子唱腔,不知道在雨里唱戏和听戏是什么感觉。然而,我却一点点都不知道。本人的睡眠,向为人所忌,聂尔兄曾不止一次说过,你的睡眠,简直可恨啊,那么快就睡着了,而且没有一点点声音。啊呀,太可恨了。他说,简直可恶。
要说此次笔会的召开,与岳主席关系甚大。
年初,新来的县委王书记初上任,第一个拜访的单位,不是大款私企,不是鲁能电厂,也不是要害部门,而是狼不提狗不叼的县文联。王书记说,文联工作十分重要,一个地方再有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品味,这个地方将一无是处。鼓励县文联主席岳占东,一定要把文联工作抓好抓实。作家们对河曲的感情甚好,最好搞一个创作基地。其时,我正好在回故乡,岳主席跟我说王书记给他布置的任务,让我帮忙搞一下。
山西的作家,对河曲县的感情确实不一般。一来,河曲县地处山西一隅,来一下不容易,距离已经产生某种神秘和向往,二来,河曲县确实留下过许多作家的足迹,远的,有马烽、孙谦两位,好多当年的年轻干事仍然记得两位和霭的老人。
一九六五年,马烽、孙谦两位来河曲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一九六四年,地处晋西北的河曲县首次引种苹果成功,而且大获丰收,两位临走的时候每人买了一大筐子,两从筐子苹果,少说也有八十斤,八十斤苹果多少钱?挣二十多块钱的小干事心下嘀咕,这两个老汉,还把这东西看在眼里,远远路程怎么往回拿啊!可是,临上车,马烽对他们说,招待所房间里还有两筐苹果,快过八月十五了,你们几个拿回去让娃娃们尝个鲜吧。几个后生这才知道两位作家买那么多苹果的初衷。
近的,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伤痕之后反思,反思之后寻根,郑义写罢《老井》写《远村》,徒步走黄河。八十年代初,县境之内还不甚开化,郑义见了当年文化局局长,开口就称某某兄。文化局长挺奇怪,说外地人,真是不分大小,他比我大那么多,叫我兄,日塌人呢嘛。一九八八年,马烽、西戎先生带队,《黄河》编辑部召集当年山西老中青三代作家七十多号人齐聚河曲,成为一段佳话。张石山、成一、李锐、燕治国、韩石山、蒋韵、吕新、王祥夫等当时和今后仍然当红的作家在,日落时分,有几位趋车前往龙口峡口,一上峡谷,回头一看,残阳如血,我当时刚刚参加工作,陪他们前往,清楚记得李锐长啸一声。等等等等。不说了。
总之是,感情深厚。
作为一个创作基地,可谓名至实归。此前,山西已经有几处创作基地,但不知基在何处,地从何来,肯定也有一段缘份在的。也不说了。
其间经过许多曲折,也不说了。
此前,岳主席很精心地从家乡五寨买来花冈岩石料,我从太原讨来胡正老前辈的题字,立了碑,刻了字,县委宣传部和岳主席单等一干作家前来揭碑。这一等就是半年。从三月一直到四月,从四月又到了五月,五月之后呢?六月。七月。八月。这样就到了九月。
其间,岳主席在碑上蒙了红布,过几天就让人扯走了。再蒙一块,过几天,又让人扯走了。岳主席急得,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快来揭碑哇,让别人都揭过好几回了。好在,还没有将錾好的字描红,别人揭了也是白揭。
岳主席真是辛苦了,笔会的前前后后,细细节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备。今夜,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睡下,仿佛这个小个子精干男人的鼾声就在耳畔。
秋雨不湿衣(四)
此番活动,分两部分。一部分为县里“山西作家创作基地”揭碑,另一部分,是一个大型的小说研讨会。
九月五日上午,为“山西作家创作基地”揭碑;同日下午和次日上午,小说研讨会。
九月五日上午,天气忽然晴了,晴得不可思议,被雨天弄得沮丧到极点的我居然不大适应,不敢相信。秋天的晋西北,天气晴朗得实心实意,不掺半点假的,昨天一夜细雨仿佛是好多天前的事情。
县城,黄河,山川,渐渐现出的轮廓。大早起,我这个会议召集人才一一辩识昨天晚上到达会议地点的参会人员。
党组翁书记、杨书记,作家张石山、成一、李锐、蒋韵、吕新、王祥夫、李骏虎、王保忠都到了,还有单位办公室的梁处长,帮忙张罗会议,也到了。外地的客人,只有北师大教授赵勇兄没见着,找了半天,他和聂尔两个人还在房间里说话。一见赵勇,吃了半惊,十多年没见,岁月把一个俊俏小伙子活活折磨成一个晋东南小老头儿。一笑,是个老汉,不笑,还是个老汉。他见我,大笑,哈呀,是个你呀,胖了嘛!其实,他是想说我也老掉了,也是吃了半惊。半惊加半惊,恰好是一惊。
想一想,我们都是年近半百之人,好不容易才熬到人生的秋天,这种状态很让人踏实。不然,问题就大了。
当年,赵勇还在晋东南师专里教书,在山西某地开会——所谓某地,是忘了地方,应该是介休的绵山——和赵勇兄住一个房间,发现房间里有苍蝇,又发现还有蚊子,赵勇兄说:这地方不坏,生态环境好。
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怎么不安心晋东南师专的教职,考硕读博,杀到北京做起中国名校的教授?想不来,也不想它,眼前就是一个晋东南的老汉。他跟聂尔兄是老乡同学加朋友,会前通知他,他说聂尔来不来?我说来啊!他说,那我也一定去。
他先乘动车来太原,聂尔从晋城赶过来接了他,已经在太原说了一宿话,现在还没说够。
“山西作家创作基地”的碑立在县城东边的山上,属黄河二级台地,清代筑城,在东山之上修了一个文笔塔,那通碑就立在了文笔塔下。文笔塔,作家基地碑,倒也相称。
上午,阳光朗照,先到河曲的一拔人上东山,等待开会。刚到现场,宣传部高部长笑嘻嘻地将一个牌子递给我,说你戴上,参加仪式的人都有一个这。戴上牌牌,还在胸前插了一朵花,说是也是仪式必需。牌子戴上来,正面对着胸,反过来一看,我说高部长,你这不是害我嘛!那上面写的是:山西省作家协会河曲县“作家创作基地”揭碑仪式总指挥。
高部长笑嘻嘻躲开,生怕我将牌子还给他。他说的也有道理,说是,来的客人他都不熟悉,招呼不过来,你来做这个总指挥正合适!合适正合适,就是一个肆宴也得一个总管,本来是后勤总管,现在名至实归,正红花抚胸牌,顿时心安。
会场是岳占东主席布置的。在赴内蒙接客人的那一天,岳主席指挥一干部下,雇威风锣鼓,张挂充气彩门,租用盆花,忙得不亦乐乎。待到今天大家上来一看,会场上彩旗猎猎,喜乐齐鸣,阵势把一群作家惊坏了,这阵势张罗的太大了。
九点多一点,第二批客人从保德驱车来到河曲,由保德县政协主席高定存引领,直奔会场而来。第二批客人统一乘坐大客车,二十多号人,几乎汇集了今年在《山西文学》上刊发作品的青年作家,还有编辑部的一干人马。
人马聚齐,仪式开始。阵势一下子让人头大,往主席台上安排人,待主持会议的杨占平书记讲开话,还是发现有了差池,台上仍然忘记了几个人。也罢也罢,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先是主席发来的贺辞。后是县委王书记讲话,再,翁书记讲话。再,揭碑。红布一扯下,黑色沉稳的一块花冈岩,鲜红有力的题字,众人的兴致到了高潮。鸣炮,奏乐,合影,结束。
没有风,只有太阳。晋西北高原显得很热闹。黄河水这些天正大着,满满当当划一个弧线绕县城边缘流了过去。河的北岸,是内蒙古,河的西岸,是陕北高原。陕北高原纵深处,淡蓝色的雾霭,长城的烽墩残影一个接一个向西边去了。
秋雨不湿衣(五)
中午,是县里的答谢宴。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再三提醒岳主席,下午还有会,中午不可以上酒。他说,不上酒哪行咧,书记县长都在,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不能参加会议,只能跟大家吃一顿饭,不上酒行啊!
上的是内蒙古产的“腾格尔酒”。
内蒙古的酒,人称“蒙倒驴”——将一瓶酒给驴灌下去,割了他的脖子都不知道,向来敬之如鬼神。数度交锋,战无不败。况且为这么大一个会议搞后勤,稍稍不敢差池,牵一条理智的狗来守在唇边,跟人碰杯,只沾一点点。就那一点点,滴滴香浓,像有人冲嗓子伸进一只拳头。
参会人员共摆了六桌。
起初,规模只是三四十人的样子,谁知道临了到会,参会的朋友们呼朋引伴,马上膨胀了一倍。文学界聚会,一向如此。何况,在河曲开会。当初通知开会,许多朋友本来有事,听说会场在河曲,临时推掉手头的事,赶来会场。
参会的人就多了。
气氛就热烈了。
酒过三巡,桌子上的人都起身挨桌子敬酒,喝到兴浓处,张石山突然说,这场合,这气氛,不来两嗓子?
我说,好戏咱放在后头,明天晚上安排有一个联欢会,到时候再表现?
张老师说:行?
我说行啊,怎么不行。联欢的地点就在娘娘滩。
张老师一听娘娘滩,连说好好好,娘娘滩,那咱现在就罢了。
张石山、成一、李锐、蒋韵、燕治国诸位,是老师辈作家。此次组织“山西省小说创作交流笔会”,邀集几位前来参加,是作为老作家代表。我通知张石山老师的时候,他说,邀请我是什么名头,我说是老作家代表啊。他哈哈大笑,连说悲哀,刚刚还是青年作家,一夜之间就成了老作家了,连中年都不曾过渡。
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文学“晋军”崛起,老几位,加上张平、郑义、钟道新、柯云路、韩石山、周宗奇,风云一时,到今天仍然笔力雄健,兀立潮头。就在会前的前一月,成一先生的《茶道青红》出版,刊物刚刚组了一期评论,作协专门为他举办了作品研讨会。十年前的《白银谷》,小说再版三次,改编同名电视剧,改编电影《白银帝国》,不说直接收入,就是税金就达数千万之巨。等等等等,其他几位更不必说,且看历年报章杂志就明白。不是红得发紫,而是红得尿血。
总之这一代作家,崛起于十年动乱之后的解冻年代,成熟于思想解放的八十年代,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格局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风景,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才情与生命。
再一层,前些年,上有马烽、西戎,中则焦祖尧、田东照,老几位还不是青年是什么?今天,去世的去世,退休的退休,老几位不是老作家又是什么?
此次笔会,阵容合理,老的是张、成、李、蒋、燕,中年的则是吕新、王祥夫、彭图、曹乃谦,再加上李骏虎、王保忠、手指、杨遥、李燕蓉、小岸他们一干对《山西文学》拥戴不二的年青当红一茬,老、中、青三代人就齐了。而葛水平则因为要到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没有来。诚然,这样来设计参会人员原也不是初衷,而且也未必就准确,而是为了揭碑仪式的广泛代表性,也是为《山西文学》聚集更多的人气,于是还有众多的散文家与文学评论家,以及外地来的朋友们。
人气大旺。气氛之热烈可想而知。倒并不担心气氛热烈,而是担心身边的那条河流。从家门前流过的这条河流,我是太了解了。它是一条高度成熟的大河,流了几千万年,弄好了它是抒情的对象,弄不好,顷刻之间会变成一个凶器。
作家们只知它可以抒情,不知道会变成凶器。
问题还是出来了。吓得我差点没当时蹲在地上。
下午开会,到会场,一看,少了一大块。正准备到房间里喊他们,张石山老师接到王祥夫的电话,说让他到黄河边来。张问,到黄河边干什么?王说:下来游泳。张说:你们这些王八蛋,下这么大的雨居然敢到黄河里游泳不要命啦?王说:你下来我们就上去,你若不下来,我们就不上去。
这么凶险?
我赶忙打通王祥夫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嘿嘿笑着,说顺民啊你别担心,这天气,这河曲,真是太好了。你先招呼会,招呼完你也出来。
祥夫兄小说写得好,画也画的好,走黄宾虹一路,画山摹水,写梅刻鹤,重墨洇染,满纸烟云,画得写意。这话说的也写意,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慌忙约张石山老师往出赶。走得很快,张老师说:你别急,他们一定不会出事。
心里想,就是出事也没有办法,那么大一条黄河,万一出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出事,跳下去就是三米多深。祥夫兄啊,万一出事,你千万别怪我不救你,你要知道伸脚下去每秒钟一千七百立方米的急流——莫说一千七百立方,就是一立方劈头倾过,也灌你个七死八活。
中午吃过饭,雨就开始下起来,河曲小城的街道和县城边缘的山川,被一层雨罩住了,两个人出来,街上行人稀少,十米之外不辩牛马。冒雨,一老一少,去寻一帮闯祸的“王八蛋”。张老师走一段,就骂一句王八蛋。这帮王八蛋。
“王八蛋”不止一个,而是一群。而且,“王八蛋”们并没有钻到黄河里,而是在岸上一家小酒馆里喝酒。
隔着一层雨,街对面,再隔一层玻璃,数个“王八蛋”在那里喝得正酣。
张石山老师当下就乐了,我是一颗心落了地,差点没趴下。
要知道,今年以来黄河河曲段凶信不断,他们喝酒的酒馆前头不远的西口古渡码头,上个月就溺毙一老妇,一少年。一看是这么多人,又一层恐惧袭将上来。不说万一出事会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走向,我到哪里找这么多棺材去啊!我天!
几个“王八蛋”分别是:作家王祥夫、王保忠、彭图、杨遥、燕霄飞,还有著名评论家,我的同学大胡子王春林,还有从保德赶上来的一位高老兄,几位浑身湿漉漉的,说是刚从河里上来,驾快艇绕晋陕蒙三省区的边子走了一遭,豪气正干云,用酒来压阵。
顺民兄啊!这个雨可真大啊。裤子都湿了,到了会上不好看,干脆咱们喝酒,坐下,倒上倒上。祥夫在眼镜后面醉着一双眼,根本看不出我的脸已经吓白了,仍然带着名士风度在那里文文雅雅地劝。
张石山老师究竟是他们的前辈,祥夫、彭图这一茬作家都是他在《山西文学》做编辑做主编时推出的“王八蛋”,把我推远,让回去赶紧招呼会,自己坐下:来,喝,看把你们几个喝不成个尸首。
一场虚惊。晚上,跟李锐、成一两位聊天,说起这场虚惊,李锐也是当年《山西文学》的老编辑老主编,见惯不惊:听他们说呢,他们会下河里去?让他们下,给他们三个胆子!
此段已超长,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