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官本位社会,官,成为了衡量人才具、职业、事业、人生甚至道德、品格、修养的唯一价值尺度。中国文人自然也难以免俗,他们也要端五行碗,吃红尘饭:洒脱如孟浩然者,也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知”的一番慨叹,铿锵如金人瑞者,也有“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许”的一阵傻乐;即便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陶渊明柳永辈,官的幽灵也时或漂浮书前;至于屈大夫、贾太傅、杜工部们更是为了浮名才折腾得“浅斟低唱”,短叹长吁。所以,在强大的官化效应面前,中国文人很难完成独立的人格塑造。
于是醉眼晓风残月,朦胧东篱南山,中国文人就多了几分尴尬和无奈。这种尴尬和无奈又酿成了酒,换成了醉,酿成了满天彩霞,换成了不朽华章,像活字一样又悄然输入了中国文化史册。
白朴是中国第一纯文人,若勘其行藏,连大名鼎鼎的陶渊明也只配做他的近邻。 所以,阅读白朴,先要“知人论世”。当然, 流连于《梧桐雨》、《天籁集》之间,玩味人物、情节、意境等文学概念,也不会有错,只是风景之中看风景,总觉凌乱松散了些。如果我们登上“知人论世”这一视觉高地,就会觉得风景殊异,美不胜收,就会觉得白朴作品戏中融会了诗意,诗[词]中又蕴藉着戏情,别具特色白朴出生于金代忭京一个官僚贵族之家,然而,生逢末世,情状坎坷。七岁便遭逢壬辰之难。公元1232年,蒙古兵包围了忭京,城中粮尽,百姓以饿殍充饥,金哀宗却弃城中百姓不顾,仓皇出逃。勉强挨到第二年,又发生了 癸巳之变。叛将崔立献城降蒙,又无耻地掳掠王公大臣妻女尽献蒙古兵。白朴的母亲也未能逃过此劫。白朴一直难忘母亲被劫时那一回眸,是惊恐,也是无助,眼中流泪,心底滴血,他放不下自己的儿女啊!好在元好问收留了白朴姐弟,他们随着被掳人群北渡黄河,最后又被羁押于聊城至觉寺。从忭京到聊城,一路所见,死尸遍野,狼不避人,惨状空前。元好问有诗记得真切:“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毡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纥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从此,小白朴发誓不食荤腥。阿姊不解,小白朴才说:只有见到母亲,才会再茹荤腥。说完便泪眼汪汪,泣不成声。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至觉寺,白朴又染上了伤寒恶疾,全身滚烫,数日昏迷不醒,命悬悠悠一线。元好问勇敢地担当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昼夜把白朴抱持怀中,喂汤喂药,目不交睫。白朴与死神六天六夜搏斗,终于发汗自愈,赢回了生命。这真是一个奇迹。元好问万分惊喜;阿姊激动地到寺外采来一束野花送给弟弟。野花真香真美,嗅着野花,小白朴想起母亲教给他的一首儿歌:八灯蛾,八灯蛾,哥哥今天要过河。妹妹十里来相送,只弹琵琶不唱歌。八灯蛾学名蒲公英,往往开着七八朵黄艳艳的小花,远看如飞蛾扑火一般,故名。小白朴犹记得忭京的白家大院,两株硕大的梧桐树,一到夏日,知了声声,树阴匝地,父母在树阴下品茗聊天,几个姐弟捉知了玩耍,一家人喜乐陶陶,和美融融。小白朴想着想着,不禁又嘤嘤啜泣起来。
母亲那一回眸,永远定格在了白朴的记忆视频, 这恐怕就是白朴永不出仕的心理索解 。
由于元好问的监护和照拂,白朴姐弟终于熬过了最悲惨的羁押生活,并在元好问的开蒙之下,认识了不少字,也学了不少诗。不久,元好问卜居聊城,就开课讲学,辅导白朴,使白朴学业大有长进,为白朴日后文学创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白朴聪慧异常,几乎过目不忘,元好问所教以及其謦咳谈笑,往往能倒背如流,元好问特别喜爱,视白朴如同己出。一次,元好问不无赞赏地作诗道,“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或明或暗有了传其文学衣钵之意。然而,白朴却另有一番理解,后来他对好友王博文说,作诗未及唐人,未可轻言诗,作诗未及遗山,亦不可轻言诗。言下之意,是学元遗山,必须走出元遗山,否则,一步一趋便是创作死胡同;又且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能领时代风骚,便是对元遗山的最好继承。恐怕这就是 白朴舍诗词之雅,专攻杂剧之俗的初衷了。
官官官,魂牵梦绕的追求,官官官,荣华富贵的法宝,白华不能允许世代衮冕之族,簪缨之家就此官熄宦灭。
眼下,白华只有白朴一个儿子,而先兄贲又无子嗣,两个弟弟早卒,白朴成了白家唯一的香火继承人,希望继承人。对于中国文人来说,自古做官一条道。白朴却偏不走这条道,而是沉湎声律,放浪形骸,游走于歌舞绮宴达官贵人之间,只求得酒肉穿肠,风流快意。好在白朴文名远播,达官显贵又多喜附庸风雅,所以,白朴笔管一摇,也能换个一盆半钵,又何必要金镳嘉肴,而徒羡长林丰草呢! 白朴的朋友中,有不少是当时的达官显贵,像王博文史樟史天泽,史天泽还是真定的父母官,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他曾多次推荐白朴出仕,但均被白朴拒绝。率性而为的后果是严重的。父子反目,朋友则视为另类,出入行院勾栏又为世人所不齿,双文也喋喋不休,劝白朴出仕,甚至时有争吵,加之白朴对父亲续弦一事又多有微词。家庭社会几无白朴安稳立足地,只得负笈浪行,南下讨生活。
此时,白华续娶罗夫人肚子争气,终诞下一子,取名白恪。白恪聪慧不让白朴,这对白华宽慰不少,因此,对白朴的负气出走,也未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