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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功:“白朴”突出重围

2021年02月04日 12:42:32 访问量:547 作者:王建功
“白朴”突出重围
                                                                        河曲中学 王建功

       人生就是一场突围,事业也好,家庭也罢,恐怕难有例外。突不出去,则苦闷一生,突得出去,又迷茫一世,路在哪里呢?人生的大纠结或许就在于此。

     中国是官本位社会,官,成为了衡量人才具、职业、事业、人生甚至道德、品格、修养的唯一价值尺度。中国文人自然也难以免俗,他们也要端五行碗,吃红尘饭:洒脱如孟浩然者,也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知”的一番慨叹,铿锵如金人瑞者,也有“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许”的一阵傻乐;即便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陶渊明柳永辈,官的幽灵也时或漂浮书前;至于屈大夫、贾太傅、杜工部们更是为了浮名才折腾得“浅斟低唱”,短叹长吁。所以,在强大的官化效应面前,中国文人很难完成独立的人格塑造。
      于是醉眼晓风残月,朦胧东篱南山,中国文人就多了几分尴尬和无奈。这种尴尬和无奈又酿成了酒,换成了醉,酿成了满天彩霞,换成了不朽华章,像活字一样又悄然输入了中国文化史册。

  和前辈作家相比,也许白朴是一个另类。他忍受不了那样沉重的尴尬和无奈,他不愿过窝囊憋气“心为形役”的生活,他要冲出这个无形的社会篱笆墙。然而,奋力冲突的结果是冲出了篱笆墙,却跌入了人生大迷茫。迷茫是什么?迷茫是醒来了却发现无路可走。所以,唐代诗人王绩才说:“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瞧,这还是无奈,只不过是冰镇了一番而已。然而,这也不是白朴的选项。他宁愿把浮名换一把潇洒,诗酒唱和,快意人生,就是不愿往官道儿上走。就这样,一个特立独行、人格横空的文化行者,硬硬气气踏入了中国文学殿堂。

      白朴是中国第一纯文人,若勘其行藏,连大名鼎鼎的陶渊明也只配做他的近邻。 所以,阅读白朴,先要“知人论世”。当然, 流连于《梧桐雨》、《天籁集》之间,玩味人物、情节、意境等文学概念,也不会有错,只是风景之中看风景,总觉凌乱松散了些。如果我们登上“知人论世”这一视觉高地,就会觉得风景殊异,美不胜收,就会觉得白朴作品戏中融会了诗意,诗[词]中又蕴藉着戏情,别具特色白朴出生于金代忭京一个官僚贵族之家,然而,生逢末世,情状坎坷。七岁便遭逢壬辰之难。公元1232年,蒙古兵包围了忭京,城中粮尽,百姓以饿殍充饥,金哀宗却弃城中百姓不顾,仓皇出逃。勉强挨到第二年,又发生了 癸巳之变。叛将崔立献城降蒙,又无耻地掳掠王公大臣妻女尽献蒙古兵。白朴的母亲也未能逃过此劫。白朴一直难忘母亲被劫时那一回眸,是惊恐,也是无助,眼中流泪,心底滴血,他放不下自己的儿女啊!好在元好问收留了白朴姐弟,他们随着被掳人群北渡黄河,最后又被羁押于聊城至觉寺。从忭京到聊城,一路所见,死尸遍野,狼不避人,惨状空前。元好问有诗记得真切:“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毡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纥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从此,小白朴发誓不食荤腥。阿姊不解,小白朴才说:只有见到母亲,才会再茹荤腥。说完便泪眼汪汪,泣不成声。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至觉寺,白朴又染上了伤寒恶疾,全身滚烫,数日昏迷不醒,命悬悠悠一线。元好问勇敢地担当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昼夜把白朴抱持怀中,喂汤喂药,目不交睫。白朴与死神六天六夜搏斗,终于发汗自愈,赢回了生命。这真是一个奇迹。元好问万分惊喜;阿姊激动地到寺外采来一束野花送给弟弟。野花真香真美,嗅着野花,小白朴想起母亲教给他的一首儿歌:八灯蛾,八灯蛾,哥哥今天要过河。妹妹十里来相送,只弹琵琶不唱歌。八灯蛾学名蒲公英,往往开着七八朵黄艳艳的小花,远看如飞蛾扑火一般,故名。小白朴犹记得忭京的白家大院,两株硕大的梧桐树,一到夏日,知了声声,树阴匝地,父母在树阴下品茗聊天,几个姐弟捉知了玩耍,一家人喜乐陶陶,和美融融。小白朴想着想着,不禁又嘤嘤啜泣起来。 
  母亲那一回眸,永远定格在了白朴的记忆视频, 这恐怕就是白朴永不出仕的心理索解 。
       

    

    
  由于元好问的监护和照拂,白朴姐弟终于熬过了最悲惨的羁押生活,并在元好问的开蒙之下,认识了不少字,也学了不少诗。不久,元好问卜居聊城,就开课讲学,辅导白朴,使白朴学业大有长进,为白朴日后文学创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白朴聪慧异常,几乎过目不忘,元好问所教以及其謦咳谈笑,往往能倒背如流,元好问特别喜爱,视白朴如同己出。一次,元好问不无赞赏地作诗道,“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或明或暗有了传其文学衣钵之意。然而,白朴却另有一番理解,后来他对好友王博文说,作诗未及唐人,未可轻言诗,作诗未及遗山,亦不可轻言诗。言下之意,是学元遗山,必须走出元遗山,否则,一步一趋便是创作死胡同;又且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能领时代风骚,便是对元遗山的最好继承。恐怕这就是 白朴舍诗词之雅,专攻杂剧之俗的初衷了。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白扑的父亲白华吧。白华此时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曲折和屈辱,他先后被胁迫降宋降蒙,接着又囚徒一般被押解到河北,才算恢复了自由身。得知这一消息后,元好问星夜送白朴姐弟到河北真定,使他们一家团圆。一见白朴姐弟,白华喜极而泣,虽然数口陷癸巳之难不知死活,毕竟赖老友之力还存一子一女,他如何能不高兴呢!战乱人不如太平犬。看着狼狈归来的白兄,元好问作诗调侃道:“只知终老归唐士,忽漫相看是楚囚。”白华亦作诗自嘲:“顾我真成丧家狗,赖君曾护落巢儿。”吟罢,二人举杯相视,苦笑无语。
    暮色渐起,滹沱河畔秋景稀稀落落,只有野菊花傻兮兮地绽着笑容。泛黄的梧桐树下,一个人踽踽徘徊,这时秋雨淅沥而下,又听唏嘘声起,那是有人在哭泣。远远望着树下的父亲,白朴姐弟又相起梧桐树下家人融融乐乐的情景,而现在却只剩下“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悲凉情怀,二人便又呜咽起来,浑然不知雨水早打湿了衣裳。白家是金代赫赫有名的望族,世代官宦之家。白朴的祖父白宗完累官至轻车都尉南阳郡伯,伯父白贲历任怀宁主簿岐山令,父亲白华金代进士出身,官至枢密院判官,为金哀宗智囊。现在国破家亡,荣华远去,白华成了一介布衣,但他心不甘情不愿,他要追回昔日的高官后禄,荣华富贵。于是白华顾不得什么亡国之恨,毁家之仇,施展溜须拍马之长技,终于攀上了史天泽张德辉等蒙元高官,两次被荐于忽必烈,但终未能如愿。

   官官官,魂牵梦绕的追求,官官官,荣华富贵的法宝,白华不能允许世代衮冕之族,簪缨之家就此官熄宦灭。

     眼下,白华只有白朴一个儿子,而先兄贲又无子嗣,两个弟弟早卒,白朴成了白家唯一的香火继承人,希望继承人。
     因此,白华才谆谆告戒儿子:“多病苦怜双白发,一经真抵万黄金”;“潦倒吾何用,文章汝未成。”焦虑之思,殷殷之意,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白华终于沉下心来,把全部精力放在对儿子的培养上,教导儿子习进士业,留意于孔孟经书之间,研习仕途经济之道,希冀有朝一日,新朝开科取士,谋得一份富贵,重振家业。
     然而,也许是父子二人的名字天生犯冲吧,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不可调和的僵局壮态,父亲所谋,却是儿子所弃,父亲所思,却是儿子所厌,代沟已然形成。
     名字是个体生命的一个符号,本来没什么紧要。然而,几千年的文化长河积淀了一层浓郁的精神暗示,这种精神暗示会间接地影响你的人生走向和发展。“华”者,荣华也,“朴”者,质朴也。一个要荣华飞腾,一个却朴性自然,这就暗示了一场心理冲突。果然,白朴视仕途经济如浮云,觑着那达官显贵如敝屣,终日行走于行院艺人之间,致力于散曲杂剧之事,上流社会视杂剧艺术为下流小道,白朴偏看作曲作歌是人生之大业。况且,母亲那一回眸,成了白朴永远的创伤,若端蒙古人的官碗,无异于是往自己伤口上撒盐。元好问叔叔作官催赋的局促,被朝廷摆布的无奈,成为一介遗民后的坦然,埋头诗书的那一分沉静,也时时浮现在白朴眼前。他决心冲出“围城”,寻一份快意,过另一种人生。
作官作官,白华努力往回拽;突围突围,白朴拼命往出冲。父子之间的 代沟愈来愈深,又无舟楫可通。 不久,白朴认识了哥舞演员双文,遂一见钟情,双双坠入情网。白朴永远忘不了那初次相见,竟是一次摄人魂魄的表演:舞衫,歌扇,手拈一枝春;顾盼之间,秋波闪;“杏脸红生晓晕,柳眉翠点春妍。”直把白朴看得目瞠意驰,忘乎所以。以后白朴双文便你有来意我有去心,终于发展到海誓山盟起来。
      双文兰心蕙质,心灵手巧,她精心做了一个香囊,并绣了一株气韵生动的梅花,旁边还有诗句点题:“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朴朴素素的表达,本本色色的告白。这个香囊便成了定情的信物,白朴佩在身上,须臾不离。白朴晚年,犹不忘香囊,睹物怀人,不觉老泪纵横。其词曰:
      揽香囊无语,漫流泪,湿红纱。记恋恋成欢,匆匆解佩,不能忘他。消残半襟兰麝,向绣茸,诗句映梅花。疏影横斜何处,暗香浮动谁家。  春霜底事扫浓华,埋玉向泥沙。叹物是人非,虚迎桃叶,谁偶匏瓜。西风楚辞歌罢,料芳魂飞作碧天霞。镜里舞鸾空在,人间后会无涯。
     白朴和双文的爱情关系初建,便被白华侦知,一场家庭矛盾终于爆发了。白华决不允许儿子因情丧志,走上邪路,他大打出手,骂退双文,圈禁了白朴。所以白朴词中才有“匆匆解佩”一语。然而,威严的手段能解开爱情的心结吗?暴烈的方式能打开思想的关锁吗?白华的强力堵截,非但没有隔断爱的思念,反而促使爱的水流迅速向前奔涌。事情已然无可转圜。再说双文虽然地位低贱,也有贵族血统,只因山河变易,才沦落风尘。况且,双文也不在乎为妻为妾,白华还要怎么样呢?于是白家匆匆补办了婚事,没有亲朋,没有鲜花,没有彩轿,只有姻缘天配合。
     倘若仅仅如此也罢了,白朴却公然向下九流行道滑去,竟然参加了史樟组织的“九山书会”,整天混迹于歌伎艺人之间,专心致志地进行杂剧创作,并在行院内部名声大噪,赢得市井流荡子弟的追捧。
     之后,白朴便推出了《梧桐雨》《墙头马上》等剧作,一举奠定了文坛地位。
     看着白朴的发展,元好问却不置一词。他虽然反对白朴弃诗词而就杂剧之举,却也能理解各领风骚的时代变迁,民间的路子未尝不是发展蹊径。赞同白朴的人生走向,又心有不愿,何况还碍于老友白华的面皮。
      白华却只着眼于出仕,即使不出仕只玩文学,也应踏踏实实走诗词正道。所以,他认为白朴所行是“窃得虚名玷士林”,玷辱了白家簪缨之族,诗书之家 的声名,是为人子者最大的不肖。
      白华终于大病了一场。

  对于中国文人来说,自古做官一条道。白朴却偏不走这条道,而是沉湎声律,放浪形骸,游走于歌舞绮宴达官贵人之间,只求得酒肉穿肠,风流快意。好在白朴文名远播,达官显贵又多喜附庸风雅,所以,白朴笔管一摇,也能换个一盆半钵,又何必要金镳嘉肴,而徒羡长林丰草呢! 白朴的朋友中,有不少是当时的达官显贵,像王博文史樟史天泽,史天泽还是真定的父母官,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他曾多次推荐白朴出仕,但均被白朴拒绝。率性而为的后果是严重的。父子反目,朋友则视为另类,出入行院勾栏又为世人所不齿,双文也喋喋不休,劝白朴出仕,甚至时有争吵,加之白朴对父亲续弦一事又多有微词。家庭社会几无白朴安稳立足地,只得负笈浪行,南下讨生活。

     此时,白华续娶罗夫人肚子争气,终诞下一子,取名白恪。白恪聪慧不让白朴,这对白华宽慰不少,因此,对白朴的负气出走,也未深究。
     白朴浪走江南,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园。有《念奴娇》一词道尽了腹中惆怅和思念。其上阕云:
     露团渐冷,又今年辜负中秋月。谁念江南憔悴我,梦断芙蓉城阕。燕子东归,鸿宾南下,满眼芦花雪。行人何处,也应珠泪凝睫。
     然而,多年浪行,有心遁世,却难觅桃花源。红尘也好吧,正可畅意诗赋声律,一逞文学风流。看来没有路时,迷茫也竟成了路。
     白朴行走江南期间,又一次拒绝了监察师巨源的举荐。他靠自己的一支笔便可安身立命,养活家小,又何苦要端蒙古人的饭碗呢。何况此时白朴早已定居金陵,儿女绕膝,小弟白恪又官金陵,白朴外有粉丝追捧,内有小弟照拂,终日诗赋文章,呼朋引类,绝倒樽前,神仙一流人物又当如何呢!
     纵观白朴一生,清清爽爽素心人,干干净净风流客。白朴兼有陶渊明的秉性,嵇中散的傲骨,杜甫的执着,李白的风流,元好问的沉静,大大咧咧完成了自己高视古今的人格塑造。
     白朴素心一生,以别一种方式继承了元遗山的衣钵。 白朴,字太素,号兰谷,祖籍燠州人。燠州即今之河曲。其实白朴生于忭京,长于河北,定居于金陵,即便是其父白华也从未和河曲有涉。元好问的说法最为可信,“其家于河曲者,不知几昭穆矣!”然而,由于白朴巨大的影响和无与比肩的人格高度,河曲人把白朴请回祖籍,也就很正常了。“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的河曲人,终于可以牛上一把,亮亮地喊一嗓子:白朴,河曲人。近几年,有识之士在河曲大东梁上文笔塔下建一公园,其名就叫“白朴公园”。从“白朴公园”这几个厚实的鎏金大字,可看出河曲人对文化的渴望,对白朴的崇拜。白朴这位中州游子,终于落叶归根了。
      白朴公园占地几十亩,楼台亭阁,水泥小径,更有游廊蜿蜒,假山林木环绕左右,园林风光,别具特色。只是非其山而强为其山,本无水而强为其水,与白朴天籁自然,古朴率性的风格不相和谐。好在公园中耸立的笔塔,寓意深厚,不知是妙手偶得,还是匠心独运?不管如何吧,这寓意把白朴精神具象化了,表达了一种文化的张扬和力量,这恐怕便是白朴一生追求的最好注脚。
      这时东风飒起,草木摇曳,几株八灯蛾草也抖擞精神,绽出喜泼泼的笑容,正摇头晃脑,向行人诉说着什么。 

 


编辑:张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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