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裁衣的故事

老裁衣的故事

江苏省郑集高级中学 邓惠兰

老裁衣，村里人见面打招呼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他的真名叫什么，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

老裁衣走村串巷上门给人做衣裳，他有一把油光光的木尺，一把乌黑发亮的裁衣剪刀，一把黄灿灿的铜烫斗，这些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装进一只乌紫的藤编箱，去谁家做衣裳，拎了就走，上门服务。

老裁衣年轻时给很多大户人家做过衣服，他说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做衣服最疙瘩，不是嫌裁剪的没有样子，就是嫌针脚不平，做好的衣裳总是要改了又改，然后把说好的工钱降了又降。不过，总还是有人找老裁衣做衣裳。

“我那头手艺好，不愁”，老裁衣说这话时得意的很，他的右手夹着烟，两个手指关节都被烟熏黄了。

六几年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家再找老裁衣做衣裳了，因为家家都穷的叮当响。老裁衣除了会做衣裳，什么都不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老裁衣把铜烫斗擦了又擦，用一个布包装着放进藤箱，他踩着木梯，咯吱咯吱响着爬上只能拱背走的阁楼，他把藤箱塞进阁楼最里面一只老旧的樟木衣箱，叹口气，点上一支自己卷的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好像要跟什么东西诀别似的。

有一天大早，老裁衣嘴里哼着曲儿，到屋后头稻草堆上抽了几根稻草随手搓成两根绳子，弯腰把两个裤腿齐脚脖子一扎，蹬上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就要出门。在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人们看见老裁衣胳膊下夹着那只乌藤箱子哼着曲儿外村外走。路边地里有干活的人见了就吆喝：

“老裁衣，哪块有活计哒？现在这种日脚阿裁的起衣裳哒？”

“哪块没有，日脚再差，也有过的好滴！”，老裁衣头一昂，哼曲的声音更大了。

晚擦黑的时候，老裁衣夹着藤箱子回了村，没哼小曲，面孔有些黑，见人也不睬。

老裁衣去了王家村，十几里地外的一个王姓人家较多的村子。有一户不姓王的人家，家里的顶梁柱病死了，几个儿子请老裁衣去给做寿衣。几个儿子年纪都小，没有成家，家里没有一块像样的布，过世的父亲穿着破烂的背搭心停放在堂屋的门板上，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完整的衣裳。几个儿子跪地痛哭，左邻右舍东拼西凑了几块老蓝布，让几个儿子给他们老子做件寿衣，说十里八村就老裁衣手艺好，人也仁义，就托人请了老裁衣。

大儿子站在堂屋门口低头对老裁衣说：工费可能要欠着，家里实在没有钱。老裁衣看看四面用河泥和芦苇棒子糊的墙，看看躺在门板上的人，不作声，放下箱子就开始裁那几块颜色不一的老蓝布。

老裁衣没有量尺寸，闷头用粉饼划线，剪裁，一针一线的缝，针脚均匀的就像是用缝纫机踩出来的。半上午的工夫，一身老蓝布中山装就做的差不多了。老裁衣找了几根柴火头烧着后又闷息掉，敲成碎炭块，放进铜烫斗，再点起火来，用铜烫斗把中山装熨了又熨。

服服帖帖的中山装穿到过世人的身上，几个儿子跪地又哭成一团，同村的妇女们倚着门框子跟着抹眼泪，七嘴八舌的说：还是老裁衣手艺好，这样子死都死的体面。

老裁衣不吱声，收了铜烫斗，收了大剪刀，收了木尺，夹着藤箱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裁衣是我的爷爷，他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大概八九岁，我哭着闹着不愿意穿他给我做的棉衣棉裤，鼓鼓囊囊的，我嫌土，我也想要别的小孩穿的滑雪衫，颜色鲜艳，布料子滑滑的，特别好看。

爷爷说他好多年没给别人做衣裳了，手生，但家里条件不好，我们姊妹多，都想穿新衣裳，父母负担不起。我的棉衣棉裤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

棉衣是对襟的，但爷爷没做盘扣，他买了几个按扣，他说就像滑雪衫一样。我穿着这身棉衣裤去上学，好几天没抬起头来。

爷爷去世时，我上五年级，还不太懂事，只记得爷爷说等我上了初中要给我买一身像样的衣裳。等爷爷出了殡入了土几天后我蹲在门口河边码头淘米洗菜，邻居孃孃说：丫头啊，爷爷没了，这以后没有人喊你家去吃夜饭了。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哗哗的流出来。

没有爷爷了。

爷爷一辈子很苦，但他喜欢哼曲，我们从来听不懂他哼什么。他喜欢和村里的一个叫洪小的孤独户老人聊天，高声谈论毛主席，说没有毛主席，老百姓过不上现在的日子。他是江北人，年轻时靠着裁衣的手艺谋生，走南闯北，最后落户到这里。他过世时，正值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家家户户日子都有了起色，人们都去街上的百货商店买衣裳，的确良的衬衫裙子颜色鲜艳又好看。爷爷的藤箱早就封存进了老樟木箱。

多年后家里拆迁，翻出藤箱，木尺已经发黑，大剪刀依然锋利，铜烫斗经过擦拭后依然闪闪发光。

老裁衣如果活在现在，上门给人做衣裳，应该称作“私人订制”吧。

我已经不记得老裁衣的样貌，只记得个子不高，清瘦，喜欢用稻草搓绳子绑裤脚。

但老裁衣的故事和他讲的故事，我依然记得很清晰。